肖飞冷冷一笑,“他若有心见你,今日不见,明日也一定见得着。依你今天的精神,只怕也不容你见客,你不怕你夫人恼你?”秦倦的夫人秦筝娇艳刻薄,对秦倦关心入微,最怒的就是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秦倦闻言轻笑,“她便是恼起来最见生气。”
肖飞哼了一声,“你是喜欢她恼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秦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何?使君心动,未有罗敷?”
肖飞心知再说下去,未免涉及儿女之私,当下冷冷地道,“你今日是见定了他?”
秦倦淡淡地道,“不错,迟早要见的,又何必今日示恶于人?为何不索性大方一些,也不会有人把千凰楼瞧得鄙薄了。”
“好。”肖飞似是被他触怒,“带人进来,公子在这里迎客!”
江老一拱手,出去。
秦倦微闭上眼,很显得有七八分倦怠之色,他轻揉着眉心。
“不舒服便回去,在这里强撑,也没有人会感激你。”肖飞眼望着门外,冷冷地讥诮。
“你便不能少说两句?”秦倦摇头,他知道肖飞是在关心他,偏偏要做出恶言恶语,恶形恶状。
两个人低低交谈。
“七公子?”有一道温柔而兼有几分好奇的声音插了进来。
肖飞蓦地回过头来。他心中颇为震动,他自负武功不弱,但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他竟丝毫未曾察觉。
来人和秦倦一样身着白衫。只不过秦倦穿起白衣越发的温文秀雅;而来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衣似乎会朦胧发光一般,映着那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尤显得单纯良善。
来人令人一见而生好感。
“愿生?”秦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愿生点头,脸上笑容未敛,“你是七公子?”
秦倦微微一笑,“我是。我听说——你有事要见我?”他发现无法对这个笑颜灿烂的人冷漠,他像一个不能受伤的孩子,让人无端便生起爱怜之意。
愿生笑了,他既像个孩子,这一笑又像对着孩子笑一般温柔而宠爱。他这样对着秦倦笑显得不伦不类,却又令人爱不成气不就。“我想七公子帮我一件事。”
“说。”秦倦笑笑。他这个“说”,与“什么事”可是大有不同。若问“什么事”,那是几乎答应了他,而“说”却从来没有答应什么。秦倦何等玲珑剔透,说话处处留下后路。
“我希望七公子帮我查清楚一件事,”愿生并没有怎么笑,但依旧很温柔,眉眼弯弯,笑意十足,丝毫看不出悲伤,“我有一位兄弟,他和一位姑娘定了亲,但是突然之间死了。我希望七公子可以帮我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然后把事情告诉那位姑娘,请她不必再等他。”
他的神色一点看不出是背负着这样的惨事,温柔的笑脸,像他今生今世过得无比幸福,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似的。
秦倦眉头微蹙,与肖飞对看一眼。秦倦沉吟了一下,“千凰楼并非官府,追查死因并非所长;而且愿生兄何不亲自调查,而相信我千凰楼?”
“官府把我……把我兄弟入棺安葬,我兄弟身上两处刀伤,官府却一口咬定他重病身亡。”愿生叹了口气,“而我……我却不能调查,否则,我也不会来千凰楼。江湖人言,若有不平事,先找七公子。我相信七公子聪明绝顶,一定可以很快查清楚我的,不,我兄弟的死因。”
秦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你兄弟叫什么名字?”
愿生不假思索,“宛容玉帛。”
“璇玑锦图书绣坊,宛容家?”秦倦低低地道,“那么,你也姓宛容?宛容家读书习武都是一绝,家传绣坊绣品无双,如此赫赫家世,你为什么说你自己没有姓?”他的声音低柔幽冷,肖飞一听便知,那是秦倦必定自愿生的话中发现了什么。
愿生为之语塞,呆了一呆,“我……我与我兄弟并非……并非同姓。”他这样强辩显然牵强,但秦倦似笑非笑,并不反驳。
“你兄弟死了,你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肖飞冷笑。
愿生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求助地看着秦倦。
“那是因为死亡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秦倦慢慢地道。愿生点了点头,突然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来从头说一遍好了。”秦倦轻敲着茶几,漂亮的乌眸若有所思,“你兄弟死了,你想知道他怎么死的。但你又知道他身上有两处刀伤,你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会被人所杀,还是他身上这两处刀伤是如何来的?”
愿生如笑的眼神掠过一丝黯然,“都是。”
“其二,你出身宛容家,却不肯借助家中长辈来追查真相,求助千凰楼显然心有苦衷,除非,你并不希望见你家中长辈。”秦倦淡淡地道,“你兄弟死了,你并无悲伤之色,与理不合。你既是活生生的,为何不能自行追查,又为何不能自己把死者的真相告诉那位女子?除非,你不能见那位女子。”秦倦凝视着愿生,“我只有一个解释。”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你兄弟。”
肖飞吃了一惊,秦倦在说什么?这个所谓“兄弟”已经死了,而这个“愿生”却是活的,他病糊涂了么?
愿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倦,良久良久,他露出一个笑容,那笑是温柔无奈的,“我本希望七公子是聪明的,却不知道,七公子是太聪明了。”
肖飞震惊地看着他,“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愿生笑得无奈,“我只是一个怨灵,因为心愿未了,怨恨未消,所以还不能化为鬼,不能入地狱,不能离开。”他的笑依旧温柔而带着他天生柔软的气息,这样的一个人,姑且仍算他是人好了,说带着怎么样的怨恨,是如何难以令人接受啊!
“原来不是愿生,而是怨生。”肖飞摇了摇头。他没有说下去,是怎么样强烈的怨恨,才能使一个人死之后不愿也不能离去的灵魂硬生生留在世上,有形有体,宛若活人?怎么样的怨恨?怎么样的怨恨啊!
“不,”秦倦慢慢地道:“愿生,是因为你不愿死。怨生,是因为爱在!你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因为你爱得深,所以怨得深。怨的目的并不是恨,而是不甘忘却了爱。”他看着愿生。“因为如果不怨,你便不能留在这人世,你想留在这人世,不是因为你想复仇,不是因为你怨恨凶手,而是不甘心忘却了爱。愿生也好,怨生也好,你能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有太强烈的恨,而是你有太强烈的爱。”他目光犀利,看着愿生,“我说的对不对?”
愿生仍带着他温柔而无奈的笑,“我说过,七公子是太聪明了。”
“那个女子……”秦倦缓缓地道,“仍不知道你出了事?”
“宛容家书香门第,虽然习武,却不涉江湖。家中出了人命,未查清楚之前,是不会张扬的。又何况他们……他们并不知道我和她……”愿生叹了一声,“宛容家读书成痴,若以他们来查,是万万没有结果的。我不愿死,真的不愿死,所以……”
“所以生灵化怨灵,要留在这世上?”秦倦轻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你不愿死,你不愿死……”他自己伤病缠绵,若非有一股“我不愿死”的心愿在支持着他,只怕也早已身化异鬼。愿生的心情他很清楚。但是,如何追查?如何追查?千凰楼并非官府,他自己病骨支离,要他去查案,那是万万不能。
“千凰楼不能介入这件事。”肖飞突然冷冷地道。
愿生吃惊地看着秦倦。
“不错,”秦倦点头,“千凰楼不能介入这件事,它并非江湖帮派,又非朝庭官府,一旦介入,必然陷入种种利害恩怨中纠缠不清,后患无穷。”他以手扶额,轻轻点了点额角,“千凰楼不能明着帮你,只可暗中给予你少许帮助,怨灵的身份我们会为你保密。”秦倦抬起头来看他,“我没有避事而逃的意思,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为何会为人所杀,又如何告知你心爱的女子,与其我们劳师动众,不如你自己去查。你已死过了一次,要伤害你并不是容易的事,你既然可以凭借心愿而留在世上,你就必定可以凭借心愿去查清这件事,你有能力可以创造奇迹,只是,你不够自信而已。”
愿生定定地看着秦倦。
秦倦的目光幽幽柔柔,深湛而有安定的平静。
良久,愿生温柔地笑了,“我知道这九个字一定很俗,但我还是要说,七公子果然是七公子。”
秦倦只是笑笑。
而愿生却渐渐地淡去了,直至无影无痕。
“怨灵?”肖飞仍是不信似的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秦倦慵懒地偎着椅子,“世生万物,神神鬼鬼尽在其中,你既信了世上有人,又何必计较是否有鬼?若生平无愧天地,神鬼又奈你何?更何况,我并没有看出神鬼与人有什么不同之处。”
肖飞不答。他知道秦倦意有所指,“神”指的是数世之前为神身的柳折眉;而鬼指的自是托名愿生的宛若玉帛。神鬼人真是了无差别,一般的为这世界痴痴我我,颠颠倒倒。耍笑谁痴愚呢?聪明未必幸达,愚浊未必寂寞,既然人世未必出世苦,那又何妨恩恩怨怨爱它一场?人心,神心,鬼心,一般苦过莲心十分,但又为了什么甘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