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将热牛奶倒入杯中,又在盘子里摆上两片面包,接着去看手机屏幕,随后又拿过旁边的一沓试卷。李哲心不在焉地吃喝完毕时,天不紧不慢地亮了。从红彤彤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一排排枫树立在雨中。李哲的屋子就面对着操场,操场四周的枫林炽烈而浓艳,红叶被雨一打,纷纷扬扬地飘落了。李哲放下笔看了会儿天,打起精神,低低舒了口气,就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准备开门出去。正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微微一惊。来人是s大附属医院的同事潘虎。潘虎脑袋上随意地扣着一顶绒线帽,大约因为心急没戴口罩,鼻子被冻得红通通,像是一粒半熟的草莓,而他的两只手更是被冻得搓个不停。潘虎情绪很激动,连声地说:“喂,喂,阿哲,可以了,小东西要来了。王亚说有感觉了,今天午饭前肯定能行。哎,你改卷也改得差不多了,正是时候……”
李哲缩回手,后退了小半步,看了一眼满脸涨红的潘虎。潘虎自己当爹时都没这么慌张,李哲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这种神态。
“科室里忙了一整夜,阿哲,你不知道王亚吃了多少苦。咦,也是凑巧,比预产期提前大半个月,这孩子简直像憋着一口气,定要来和紫枫奖抢风头的。”潘虎搓着手站在门口唠唠叨叨地说着,并且不时打量李哲的脸。李哲脸上能有什么?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在s大医学院有一个传统,红叶飘落的时候,如果哪位学子出类拔萃,夺得了紫枫奖,那么他的未来就会坦荡而辉煌。当然能获得这种殊荣的人极少,因为紫枫奖学金是与保送博士研究生直接挂钩的。医学生不同于其他学生,高学历百分之百会影响未来的工作,影响一生的事业,甚至影响整个家族。何况还有无数外校学子争先恐后,想通过考研投入s大怀抱中,学生的心思总是质朴而单纯的,仿佛只要一踏入这片枫林,人生便不再会有徘徊与悲哀了。
有谁不想获得紫枫奖呢?
李哲打发潘虎回医院去继续工作。他端起一杯凉茶,几口吞下了肚,又望一眼寂然无声的房间,关好宿舍的门,抓起一把深黑长柄伞便下楼了。
s大在雨中显得更加安静美丽。一幢幢楼房掩映在一簇簇红透的枫叶中。李哲望了望枫林,它们在秋雨中显得那么幽雅,他似乎能感知到每一片红叶飘落前那微妙的叹息了。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夏天的同一片枫林,赵露就站在面前不远处的那株老枫底下。这个打扮特异的姑娘在刹那间成为所有医学生目光的焦点。二十岁的赵露长发过腰,眼睛一闪一闪,她穿着红白格子衬衫,恰到好处地敞了两粒钮扣,又配着极短的牛仔热裤。医学院里没有女生会穿这种衣服,她那两条笔直的白腿立刻引起一阵暗暗骚动。那时的李哲不但是一班之长,还接连拿了三届紫枫奖学金。学子们那时常常簇拥着他一起上下课,这条枫林路每天都要来回走上好几遍。那时的李哲思想一派天真,他认定只有脑袋空空的人才会显摆大腿,然而这个想法在知道赵露来自h大文学院后就消逝了。赵露结婚那天李哲独自坐在角落里,他看见h大校友们的诗书歌赋,看见了赵露手里捧着的明晃晃的花束,李哲便将杯中荡漾着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并且发出一声及时的赞扬。赵露礼节性地冲李哲微笑,挽住新郎的手臂走过去了。李哲站在桌旁,一点一点品味着捧花的余香,只觉得咽喉中渐渐被那一股酒劲填满了。
李哲曾在某一年枫叶飘红的时候告诉赵露他不能爱她的原因。李哲说:“你太好了,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学,然而遇见你之后心很乱,甚至就连紫枫奖,我也失去了。”
赵露含着泪说:“你到底想要有什么呢?”
李哲想,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户口、没有高学历、没有好工作、没有房、没有车,而只是会嘘寒问暖,那又算什么能耐呢?李哲的这种想法导致了他将近十年的孤单。在s大,女生们都欣赏他,都喜欢听他讲学,听他说笑,找他修电脑,喜欢看他全神贯注工作时温柔的眼神,喜欢他那一双修长灵巧的手,但没有一个女生敢向他表白。枫林黄了又红,红了又紫,李哲一天比一天瘦削,紫枫奖学金的地位却愈发地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