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确是,只是……”他微微一顿,“只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试眉打断了他的话,仍是那样倦倦地笑,“我随你去见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异,“如此……谢过姑娘了。”
红荑自是浑然不解,不知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原来,刚才施试眉于不经意之间突然唱出“终古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纵金环能锁千钟血,亦不见绿柳楼头总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痴情环的寓意聿修居然一点神色不变,这让她有些开始欣赏起这个人来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难免,但只能于不使挂怀之时全然不挂怀,那就需要极清醒的神志和极强韧的毅力。
施试眉自认做不到,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普通得甚至觉得沉浸在伤感里很有情调.她也不讨厌伤感的感觉.偶尔也会就着那感觉下酒,自悲自乐。她看得破痴情,却做不到无情,因为她更是个很缠绵的女人。而这个男子,他显然毫无情调,他不能欣赏和享受伤感,因为他太认真。他不可能豁达,但是他用无上的毅力和忍耐,用他的清醒和理智非常“笨拙”地处理他过往的伤痕。
真是个……天真的男人。施试眉释然浅笑,她不怕随着他走,这个人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会负担责任,只要他说了要她跟着他走,他就会认真谨慎地保护她周全——除非他死!她看得很清楚,聿修——就是这样的人。
***
百桃堂外,施试眉随聿修上了马车。
“城郊流杯亭”他简单地说。
车夫的目光仍留在施试眉身上没有转回来。百桃堂的眉娘呀,见了她才知什么是见则倾城的女人,即使是不懂什么叫“缱倦”的贩夫走卒也是一样。
惟一丝毫不为她所动的,就只有身边这个男子。
他可能觉得她很有才华,但是并不觉得她美。施试眉知道,有种人特别死心眼,也许一世只认定一个东西是好的,当那个东西碎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东西比它更好了。她懂得这种感情,她也曾经那样想过。
“聿修公子,你我既已同车,就不必如此拘谨。”她绾了绾头发,“我是青楼女子,不惯和人一板一眼地说话,公子的朋友可是兰陵人士?”
“不是。”聿修只回答两个字,看着不断后退的路面街道。
“燕州人士?”
“不是。”
“幽云人士?”
“不是。”
施试眉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果然……是他。”她没再问,缓缓地呵出一口气,像吐尽了十年的繁华荣辱,最后淡成了柳丝不及的飞灰轻尘。
他又是微微一震。
她微微一笑,他果然对叹息很敏感,“聿修公子,做人有时不必做得如此紧张。”她理着自个衣袖上的镶边,“太紧张的话,什么都放不下、忘不了,会很痛苦的。”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他自认没有施试眉的好口才。
“这环儿很漂亮。”施试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赞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还是不答。他的私事,从不对任何人开口。
她并不生气,自说自话:“我在五年之前见过这环儿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曾说过这环儿往往带着不幸,她性子太顺和,戴着这凄厉的东西是要犯冲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发丝,她用施试眉特有的萦烟似的味儿问:“她死了吗?”
聿修白皙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红晕,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说,她再自言自语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让她闭嘴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这环儿是不可能从她腕上褪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聿修侧过头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试眉姑娘,请自重。”
施试眉只当没听见,接下去絮絮地说:“她还那么年轻,比我小了几岁,是个全然不懂得人世苦楚的傻姑娘,有一身好武功、一腔温柔、一身白衣,就以为……”
“不要说了!”聿修按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施加了一分力量,“试眉姑娘,我已经听够了。”
“就以为一定可以……为人所爱。”施试眉眉头也不皱一下,聿修在她肩头这一压,可能连一头马都要嘶鸣,她却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顿了一顿,她甚至盈盈浅笑,“聿修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不痛吗?聿修冷冷地看着手下笑意如烟的女子,“你说得太多了。”
施试眉扬了杨眉,她很少这么扬眉,这一扬却有几分锐气,让她整个人一亮,“这些事即使我不说,公子也不会忘记的,不是么?”
她这一亮眼的锐气和着她的倦意扑面而来,聿修居然觉得无言以对,只有闭嘴默然。
“施试眉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倦倦地说,“聿修公子。”她反手握住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生而为人,必历经七伤六苦,七情六欲。最可怕和最令人讨厌的,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自己不能面对惨淡的过往。你会觉得痛苦,觉得我惹人讨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那个‘令她死去的自己’。”她一手挽起散落的长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吧,她已经死了,你再折磨你自己,她也不会知道的。”
聿修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她先行放手,自袖中取出镜子径自梳头,就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痛吗?”他就似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一大段话,冷冷地问。
她的发髻重理了一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施试眉曾经历尽大内三十六酷刑,也从未喊过一声痛。”
大内三十六酷刑?聿修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她诧异,“什么为什么?”问完了之后恍然,她浅笑,“因为我把大理寺管牢房的衙役从百桃堂里撵了出去。”
“他做了什么?”
“他调戏我堂子里的姑娘,我百桃堂只待客人,不伺候禽兽。”施试眉绾好了左半边的发髻,对着镜子照了照,“结果隔天就找了我去大理寺大牢,关了个三天三夜。”
居然有这等事情!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问:“是哪个衙役?什么名字?”
“忘了。”施试眉盈盈地笑了,“你心疼了?”
“大宋之下,并非没有王法。”聿修避开她的目光,“我掌管律法,岂容宵小之辈欺凌无罪之人?”
“你太认真了。”施试眉叹息,“若人人像你一般事事当真,件件区分责任正义、衡量有否道理,这世上自尽的人可就多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别对别人、对自己都那么严苛,会快乐很多的。”她绾好了发髻,收起小铜镜,“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会逼死别人。”
她是意有所指,聿修不知是否听进人去了,又冷冷地问:“你是不懂得叫痛的吗?”
施试眉坐定了看着他,“叫痛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聿修沉默。
“何况我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她笑,“我特别死要面子。”
聿修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特别讨厌喜欢教训人的女人。”
“是吗?”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好。”
谈谈说说之间,马车已然出了城,来到了城郊流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