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和唤茶把燕窝交给了云姨娘,告退下来,鹦哥向她央道:“好妹妹,陪我去别院瞧瞧冒先生去?”
唤茶嗤道:“奇哉怪也,我去做什么?你们的私房话我又不要听,没的在你们眼前晃,惹你们讨厌。”
鹦哥拉着她衣袖道:“我老是一个人去不是太打眼了嘛。好妹妹,回来我帮你洗头吧?”
唤茶道:“好,好,好,就依你。我不你可怜,才懒得理你。谁稀罕你帮我洗头,我又不是没长手。”
鹦哥赦然一笑,两人挽了腰,兴兴头头地走了。
云姨娘在窗户里头看见这两个丫头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一径往别院方向而去,因叹道:“丫头们也大了,都该拣个人,发嫁了才是。人一大,心就野了,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要带坏了小姐。”
翠姨娘歪在一张铁蔾木的贵妃榻上,道:“这次来祝寿的有好几家家世不错的,不妨从这里头拣一门好亲,把琬儿嫁了。眼看快二十了,年龄上去,反不好说人家。”
云姨娘合上窗扇,过来都她坐下,道:“如何不是呢?这也要老爷肯才行哪。不过咱们可以先粗选几个,挑个机会问问,老爷要问起来,我们也有回答的话。”
翠姨娘道:“你看谁家的公子好?我听南浔张家的太太说,他们老爷刚给张家大少爷捐了个二品候补道的官,花了十万两。张家太太又说了他家少爷的年纪品行,有什么爱好,读什么书,我看是有点意思。”
云姨娘道:“嗯,这张家少爷算一个,跟我一桌的是湖州的陈太太,她也有意无意提到她家的二公子,今年刚二十,和琬儿同年,他家的宅坻叫‘五昌里’,听说比我家还大上一些。只是这陈二公子没进过学,十三岁上进了家里的铺子学生意了。”
翠姨娘摇头道:“家里再有钱,没功名没学问的,老爷是看不上眼。浙江学政王家的公子倒不错,家学渊源,已经是中了举的了,因上科主考是他父亲,才回避了没考,不然,就是个进士。”
数着这些世家公子,云姨娘忽然叹道:“家世好学问好的,未必是个有情人。女儿家选夫,家底大致上过得去的,首要的是还是要男方的人品好,琬儿过去才不受委屈。你看她整天不说一句话的冷性子,将来受了委屈也只是存在心里,不会为自己争上一争。你就看看她如今的形容,就可以想见将来了。”
翠姨娘也赞同她的说法,道:“姑娘脾气太好,也不是个好事。遇上那不知好歹的,把好性儿当成好欺,宠妾灭妻起来,实是有苦说不出。咱们在这里把这些世家公子拣一遍,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过是听他们母亲自夸。哪个做娘的不夸儿子?”
云姨娘忽然问道:“老爷今年请这么多客人,会不会也有择婿的想法?”
翠姨娘想一想,道:“老爷心里想的,谁能猜得出?我看我们还是跟他明说了。刚才说的几家太太,哪个话风里不是透着这个意思?只要我们松一松口,对方马上就会提亲,可老爷没提过,我们哪里敢擅自做主?”
云姨娘道:“所以还得我们来煽煽风。老爷的心思都放在戏上,怕是都没觉得琬儿已经长大。”
翠姨娘道:“这话对,第一步得先让老爷动这个方面的心思。”
两人商议半晌,还是觉得见机行事较好。
第三章 拒婚
第三章 拒婚
吴菊人自那日见了沈九娘穿的戏服,被上面鲜活的花叶牵动了情丝,回来后颠倒不已,暗暗思忖这乔家小姐该是怎样一个灵秀聪慧、幽静清雅的女孩儿,才能做出这样的绣品?又会画,又会绣,从小听昆曲长大,怕不是个杜丽娘似的人物?相貌如何,虽未见过,但大家闺秀,能差到哪里?何况乔老爷本人疏朗轩湛,清瘦爽阔,仪表非凡,交往的人物是沈九娘、琴湘田、余度香这样的美戏优伶,娶的夫人一定也有沉鱼落雁之容,超凡脱俗之姿,照此看来,他的女儿具闭月羞花之貌,冰雪珠玉之神简直是一定的。更何况这样一个顾绣高手娶在家里,吉昌行的绣品定会再上层楼,卖价更高。她的绣品若是送进宫去,讨皇太后欢喜是不在话下,闲时指点一下绣庄里的绣工,让她们的技艺突飞猛进,对吉昌行的收益岂不是更好。
主意打定,便想请何人做媒方能万无一失。寻常那些以保媒说媒为生的肯定入不了乔老爷的眼睛,一事不烦二人,韦仲清韦老爷既和乔老爷伯崦交好,请他去说合,乔伯崦不致会驳他的面子。这么一想,便叫人备了四色礼仪,亲自捧了,来到韦家,见了下人,说请韦老爷出来,有事相商。
韦仲清听了微觉奇怪,心想和吴家向来没什么交集,这吴老三来见自己是何道理?一边换了衣服,满面堆笑地迎出来,问道:“贤契过访,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请坐,看茶。”
吴菊人却不落座,双手抱拳,一揖到底,笑容满面地道:“有事相求世伯,还望成全则个。”
韦仲清看他行下大礼,吓了一跳,忙起身还礼,道:“贤契有话好说,不敢领此大礼。吴家产大业大,财大势大,哪里能有用到韦某人的地方?”
吴菊人上前一步,扶韦仲清坐了,自己陪坐一边,道:“此事非韦世伯不能成也。”
韦家下人送上茶来,韦仲清示意吃茶,两人端了茶碗沾了沾唇,韦仲清奇道:“哦?愿问其详。”
吴菊人放下茶碗,道:“世伯还记得那天乔老爷寿宴,我二人共桌,看沈九娘的戏?”看韦仲清点点头,便又道:“自那日听世伯提及九娘戏服乃乔小姐所绣,深为敬佩,对乔小姐之才艺十分倾心,不免有亲近渴慕之意。虽然寒门柴扉,不敢擅攀高第,但小姐仙姿,原是俗人不能企及。小可不才,愿为小姐终身之托。世伯乃乔老爷至交,旁人也许不成,世伯出马,马到功成。”
韦仲清听了这话,先不作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面容清俊,双目有神,胸背端直,身姿挺拔。再看他一双放在膝上的手,掌宽指长,甲短边洁,浑身整齐清爽,竟是个极出色的青年。心里暗暗赞道:没注意这吴家老三居然一表人才。
吴菊人任他上上下下看个够,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端起茶来喝一口,道:“可入得世伯法眼嘛?”
韦仲清呵呵一笑,道:“我于相人术上略懂一二,贤契面目清朗,眸子有神,下颔方正,嘴角有力。有此相貌,为人差不到哪里去。贤契美意,定能达成。但我从来不替人做媒做保,因此也不能为贤契破这个例。”
吴菊人一愣,道:“当真不能?”韦仲清笑着摇摇头,吴菊人微沉吟,道:“那能否请世伯做个引见?我和乔家不熟,若不是日前乔老爷华诞寿宴,本没福气上得乔家大门。若是贸然上门提亲,恐有失礼唐突之嫌。”
韦仲清其实深知乔伯崦脾气,本待不允,但吴菊人这样礼貌周到,好生教他为难,只得应道:“也罢,难得贤契看重我这个老头子,我就陪你走一趟,替你引见引见,成与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吴菊人道:“这个自然。”
于是两人往乔家而去。路上只说些今年雨水偏多,乔家戏班难得等不关痛痒的话题,丝毫不涉及乔家小姐。在韦仲清是癖嫌,在吴菊人是自傲。在他看来,乔家虽然家世清贵,但毕竟没落已久,人丁又薄,势力又单,不过是有地有屋有些祖传产业,却没有生意搭档,没有人脉关系,没有权柄势力,除了会花钱,一样不会。这样的家庭,若是有一两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马上就会败毁。而吴家却是正在上升之势,大哥吴萸人在上海开着洋行钱庄等,和东洋西洋的人打交道,二哥吴苌人在杭州管着丝行茶庄等,和浙江官场相熟,自己在本乡负责收丝收茶收绣收粮等,和本地头面人物称兄道弟,吴家可算得上是富甲浙西一方。攀亲讲究个知根知底,他乔家在本镇还能找出什么人好得过吴家?乔家小姐除了嫁给自己,还能嫁给谁去?越想越觉得有九成的把握,先头的忐忑不安,现在想来竟是多余。
不多时到了乔家,应门的看是韦老爷,也不多问,便进去禀报。里头的上等仆人迎了进去,请在堂上坐了,倒上茶,请乔老爷去了。一时乔伯崦出来,笑呵呵地道:“敢是你知道我这里有好事,你老远的隔着半个镇子知道了,赶着来凑热闹的?”
韦仲清笑道:“你有好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倒是奇怪,我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伯崦道:“好奇怪的话,我的好事,何用你来说。”一瞥眼看见吴菊人,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是谁?我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
吴菊人在他进屋时早站在一边,这时见他问到自己,便合掌在方寸前,深行一礼道:“小可吴菊人,专程前来拜会乔老爷。”
乔伯崦道:“敢是吴家三少爷吗?一向少会,请坐请坐。”转而向韦仲清道:“你们两人交情很深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韦仲清摆手道:“我老头子哪有结交吴家少爷的好运,不过是代为引见给你。我刚说的好事,便是吴三少爷的美意。不知你说的好事又是什么?看来我们说的是两件事了。”
乔伯崦抚掌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是两岔了。我刚和九娘、聘芳说话,说我们已经把《牡丹亭》排过了,不如再把《桃花扇》来演习演习。他二人倒是赞好,很是兴奋,只有那苏鹑衣有些犯难,说他年纪老了,没精神再c这么部大戏的琴,商议着要再寻个好琴师。我是死命的留他,九娘和聘芳也一径的帮腔,但看他也是真的精力搭不够,我就想另找个琴师来c琴拍曲,就让苏鹑衣当个班主,从旁指导一二,也不要回乡,就留在这里养老。他家乡早没了人,回去冷清清做什么。”
韦仲清道:“这个主意不错,我看甚好。这样,我进去和他们说话,你且听听吴三少爷的来意。”
乔伯崦道:“好,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韦仲清朝吴菊人道:“贤契稍坐,我去和苏老讲谈讲谈。”拱了拱手,往别院去了。
乔伯崦等他走了,掉头问吴菊人道:“吴三少爷有何指教?”
吴菊人忙道:“乔世伯不必客气,请直斥名字就是。”
乔伯崦道:“岂敢。吴乔两家向无交往,哪里有热络到这步了。”
吴菊人接口道:“以前没有来拜见,是小可失礼,往后还要请老世伯多加教训。”
乔伯崦煞眉道:“你做生意,我研戏,哪里教训得到你?”
吴菊人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戏痴打交道,本是客套之语,他却当真,倒叫有些哭笑不得,当下直言道:“闻说你家女公子尚待字闺中,没有许下人家,小可斗胆,妄想攀个亲,求老世伯把你家女公子许与小可为妻。”
乔伯崦听了一愣,道:“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还早呢。”
吴菊人一怔,方悟道这是《牡丹亭》《诘病》里的现成句子,倒被他拿来一用,得亏自己听过这出戏,不然还不怄些气?看来这乔老爷果是戏痴,闲时说话也带出戏词,便道:“小可虚岁三十,你家小姐今年也恰是双十年纪,都正合古意,不早了。”
乔伯崦把他细细一看,说道:“这话也对。小女是虚岁已快二十,实足算来还早。不知吴三少爷为什么年近三十还未娶亲?”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以为是在查察他的底细。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在这乡间镇上是大大多见,人家女方要问一下,也是理当的。他先前自以为能和乔家平起平坐的想法,在见了乔伯崦后不知不觉没了踪影。清贵世族确实与商贾人家不同,一个年老多病的琴师要回乡,他都担心人家家里没人,要留着在自己家里养老。那真是把清客当做家人了。自家吉昌商行里从不养闲人,银钱上算得精,人情味就太少了。乔伯崦对人是这样情长,那他的女儿也一定是个宽厚的人。这样一想,又多生了几分爱慕,当下答道:“自二家兄婚后,双亲便开始为我留意亲事,但老天夺情,家慈家严先后病故,小可守孝六载,便迁延至今了。”
乔伯崦沉吟道:“原来如此。不知吴三少爷是哪一年的举人?”
吴菊人脸色微微一红,道:“小可读书不成,略识之无,随家兄经商,现总管乡间蚕丝茶叶药材稻米等进货买办。长兄在沪经营洋行钱庄,二兄在杭经营丝行茶庄……”
他还待要说下去,乔伯崦打断他,问道:“你家先人做过什么官?先祖封过什么爵?什么人中过科甲进士?出过贡生举人没有?”
吴菊人脸色从红转白,勉强答道:“吴家祖上没有人做官中举,只有先祖父是生员。”
乔伯崦点头道:“我就说还早嘛,你却不信。依你的家世,真的还早。等你考中后放了外任,做了三代官宰,你的孙子长到你这般大后,再来提亲,到时就可与我家门当户对了。”
吴菊人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含羞带愧,又气又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富甲浙西的万贯身家,生意圆通的多家商号,自己又是仪表堂堂,不嫖不赌持身清白,原来在世家门阀眼里不值一提。
那乔伯崦兀自说道:“家先父是做了三十年的道台,才辞官回家,我也是中了进士,正候选外任,不巧家先慈仙逝,我丁了忧,就一路歇到了如今。我家虽是官宦人家,却是世代书香,从未与寒族人家结过亲。……”
他还在絮絮叨叨往下说,把个吴菊人气得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忍住气揖了一揖,扬长而去。
乔伯崦张大嘴看他还没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径直离开,话都没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摇头道:“唉,无礼之极。总之,是不读书之故。”站起身往别院而去。
吴菊人怒冲冲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听到高墙里传出柔转的曲子,他放慢脚步,听得一个女声唱道:“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嗓音既媚且丽,不觉让他住足细听,“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一曲唱罢,听得他猛地里心头一震,呆在当地。这曲子这歌声似一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却又挠得不是地方,让他浑身焦燥不宁。过了一会儿,女声又重复唱最后一句,显然是在研磨新曲。这就是乔伯崦说的要演习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过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乔伯崦好会过日子啊,这样的惬意生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长到这么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盘珠子。吴菊人忽然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从来都是锱珠必计,几时有过这样的闲适自在?自己的家业,这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么仍然为了蝇头小利日日钻营不休,却为何来?难道经商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吗?已经有了那么多产业,为什么不清闲下来呢?像乔伯崦这样逍遥,舒舒服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是当初经商的目的吗?当初想的是有了钱去西洋东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过手的西洋货物不知多少,总是惊讶这些东西的精巧华丽。如今挣下了一辈子花不光的钱,却把这个想法忘了,只想着这一批货都赚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赚多少。赚钱成了目的,人成了为赚钱而赚钱了。
“这春愁怎替,新词且记。”这不就是唱的自己吗?吴菊人缓步出了乔家,心里把这两句曲词琢磨了千百回,心里明白自己是动了春情,想着乔家小姐,不觉寝食难安。乔家小姐在他心里,已不光是淑女良配,还是闲情逸致,花月春风,少年梦想,鸳被红妆。
抬头看看乔家的花园粉墙,墙头上高大的榆树上飘下一枚枚榆钱,伴着幽幽的琴曲,吴菊人接住一片榆钱,心中一动。
第四章 寒食
第四章 寒食
转眼到了寒食节,乔家安排了两只船来接了乔伯崦、云姨娘、翠姨娘、琬小姐去扫墓,一同前去的还有琬小姐的丫头鹦哥,云姨娘的丫头粉蝶、翠姨娘的丫头细蜂,七人坐了一只船,另一只船则是七八个家人健仆,带了大小包袱,铺盖被褥,冷酒冻j,杯碟碗筷等,把两只船塞得满满当当,摇摇荡荡地出镇去了。家班里的琴师鼓师、生旦老末也放了假,愿意回乡扫祭的就回乡,懒得走动的就留下,访亲访友的出去玩耍,留了几个老家人紧闭门户,乔家在寒食清明前后这三五天空了一半。
船开出大半天,到了天目山乔家岭下,一家人弃船上岸,往祖屋而去。看守祖屋的佃户早几日就打扫干净了房间,就等着老爷小姐来。乔老爷和佃农走走说说,讲一下今年的天时,散散困坐了半天的腿脚,云姨娘指挥下人抬放箱笼,翠姨娘同琬小姐进到内室,鹦哥和粉蝶先服侍姨娘小姐更衣净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等众人都歇过了,下人抬了坟头酒坟头席先去摆放,乔老爷领了两位姨娘,琬小姐扶了鹦哥跟在后头,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祖坟前。c上香,敬了酒,烧了纸钱,乔伯崦率众人给祖先磕了头,拿了柄小扫帚在坟前扫了几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