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在中间的白床上仰面大睡,看上去只是肆无忌惮地睡着了。等着为一个人送终,也可以是一件无聊的事。谁也不知道临终的一刻到底什么时候来。围着他沉默,心里免不了要想和叔公联系在一起的那些在是非里纠缠不休的家史,那些事对谁都不愉快,即使是有攀附之嫌的维尼叔叔。王家的人,在自己心里不快的时候,也象爷爷一样保持沉默。所以,病房静了下来。叔公脚上的静脉吊着输y管,不时能听到气泡在输y瓶里浮上水面爆出来的轻响。
这时,爸爸妈妈带着简妮进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默默坐下。爸爸微微耸着鼻子,有一种准备拼命的样子,大家立刻明白过来,简妮被拒签了。
范妮不知道心里是轻松,还是紧张。她想到一家人的希望又都压回到自己身上了,又想到简妮不用和自己合住,于是,和鲁的格局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即使是这样的自私,范妮还是感受到了简妮心里的悲愤,想到自己屡遭拒签的过去,范妮怜悯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她发现简妮在她去美国的半年里,长得漂亮了,青春期的儿童胖已经退潮,即使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她脸上还是有股勇往直前的英气。然而,就是那股并不温顺的英气,让范妮心里又重现出往日的不舒服。她体会到,自己也没有脸见简妮,要是简妮出国去,也许比倪鹰要厉害多了,而自己,一共做的事,不过就是谈了一场极不成功的恋爱,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范妮想,也许自己昨天借着时差的由子大睡,里面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面对简妮。
简妮默默地看了一眼范妮,这是她们姐妹这次的第一个照面。她冷冷地看了姐姐一眼。要不是范妮已经在先用过婶婆的经济担保,她简妮这次一定会签出来,凭她自己托福638分的好成绩。简妮觉得自己是活活被这个只知道在美国与洋人谈恋爱,生孩子的姐姐给耽误了。她早就知道这个姐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但就因为她在上海长大,就事事要占先,好象美国是她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样,范妮离美国越来越近,要是她将那孩子生在美国,她自己也很可能就要成为美国公民了。她简妮更加要靠她,靠她担保,靠她亲属移民。靠这个不务正业的姐姐。
简妮简直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
但简妮是不动声色的。隔着叔公起伏的白色被套,她朝范妮笑了笑。
正是这个笑,将简妮争强好胜的挑战全都从范妮的回忆里唤醒。范妮心里的负疚,立刻转化成恼怒。“活该。”范妮也冷冷地看着简妮,看到她的嘴唇因为缺水而皱成白白的一片,看着她的脸由于气愤而微微肿胀着,“活该。”范妮心里说,“你以为你能考600分就什么都得让着你,那是美国人不要你,6000分也没有用。人家不稀罕你。”范妮将自己下巴微微抬起来一点,那是她鄙视人的姿势,它象匕首一样飞向简妮的自尊心。
“你才是没人要的。想要嫁个美国人,可就是怀了人家的孩子,人家也不要你。”而简妮嘴角上的微笑简直就是针对范妮痛处的盐,洁白的,灼人的轻轻撒向范妮。
“美国人不要你。”范妮的眼睛说。
“美国人不要你才是真的,要不然你回来干什么。”简妮的眼睛说。范妮感到简妮直指自己的小腹,那里“别”地跳了一下。
她们姐妹各自坐在病危叔公病床的两侧,默默地对视,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她们心里认为,谁先移开眼睛,就表示谁心虚了。她们从来没有撕开脸过,但用眼睛打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次都是这样,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那时,她们的眼睛都微微向上翻着,露出更多的眼白,而且一动不动。
“又是移民倾向?”爷爷问。那曾是范妮被拒签时的老理由。他的眼睛从厚厚的眼皮里张开来,象在树上突然被惊飞的麻雀那样急促地闪烁着。
爸爸点点头。
简妮突然说:“那台湾人就是没看错,我是有移民倾向。我就是要到美国去,上他们的学校,挣他们的钱,做他们的人。谁也挡不住我。”
“她跟那台湾人当场就这么说了。”妈妈说。
“要死!”维尼叔叔惊叹。
“我总有一天会到美国去的,你们都看着好了。”简妮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范妮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时,叔公的肚子一挺,突然开始打起呼来,那声音吓了大家一跳,都停下嘴来。听上去,象他平时睡着的呼噜一样,又深,又响亮。从春天到夏天,家里人都开着自己的房间门睡觉,家里人都听惯了叔公的鼾声。现在,它们只是慢了一点。爷爷怀疑叔公的病情有了变化,但是维尼叔叔坚信不是。维尼叔叔说,叔公一辈子吃喝玩乐,身体一定很好,他是又缓过来了。这时,朗尼叔叔开口说,他在劳改的地方,见死人见得多了,叔公这样子,是已经开始死了。“你们放心吧。”他刻薄地安慰大家。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把简妮的学费垫上。”维尼叔叔赌气地说,“只怕哈尼不答应。”
“只怕这王家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朗尼叔叔又慢腾腾地添上一句,“烂死在上海就算是运道好的了。”
爷爷打铃,叫来医生。医生一看,就说,叔公已经开始进入弥留状态了。这呼噜是濒死呼吸。爷爷伸手握住叔公的手,他们的手都是修长的,很相象。能看出来遗传上挺讲究。其实,爷爷和叔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范妮猜想,这是因为曾爷爷的手是修长的。在曾爷爷那一代,王家成为巨富,鸦片生意和人口生意,给他们家带来了巨大的财产,在曾爷爷的时代,王家有船队,有银行,有杜邦公司在华总代理的身份,还保留着在法利洋行的世袭买办地位。曾爷爷的汽车经过外滩到洋行上班,警察会拦下别的车,先让他的车拐进洋行。他是王家第一个留美生,而且考上的,还是鸦片战争后庚子赔款的官费。范妮想,那时候,王家的遗传应该就很好了,足以造就一双修长的手。眼看着叔公的呼吸慢下来,好象在做深呼吸。他甘美地打着长长的呼噜,直到心电图上的那个小绿点不再波动,变成一条绿色的直线。
第五章versethe song(10)
“他已经走了。”医生直起身体来,宣布说。
医生离开尸体,去办公室开死亡通知书。在经过家属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脸都默默的,没有人象通常的家属那样爆发出号啕大哭。医生心想,到底不是普通人家,懂得克制,也很冷漠。医生认为,他们那嗒然若失的沉默和他的信用卡里没有遗产有关,在外宾病房当住院医生,他见得多了。
爷爷和维尼叔叔为叔公换上自己家的衣服,叔公的白色塔夫绸衬衣是送到洗衣店里烫好的。突然,病房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象艰涩的笑声。大家面面相墟,不知道是什么。从来没见过死人的范妮和简妮,以为故事里的诈尸出现了,吓得紧紧抓住爸爸。然后,大家看到扶着叔公尸体的维尼叔叔涨红了脸,带着哭腔急叫:“爹爹,爹爹。”屋里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那古怪的声音是爷爷发出来的。爷爷从来没在家里人面前大声说过话,所以他的哭嚎声谁也不认识。只见爷爷一只手抓住叔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衬衣,他就停在这种奇怪的姿势里,仰着头,断断续续地发出那样的声音。然后,王家的人才明白过来,那是爷爷的干嚎。这么多年以来,两代人,都没有见过爷爷失态,没见到过爷爷哭,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家只是望着爷爷,看他的背,肩膀和腿索索地抖着,眼看着就站不住了。
范妮呜咽了一声,走过去抱着爷爷的肩膀,她摸到满手冷汗。她这一抱,爷爷的衣服便紧紧贴在身上,很快就湿透了。范妮哭着,想将叔公的衣服从爷爷手掌里拉出来,帮叔公穿上。可爷爷的手紧抓着叔公的衬衣不肯放,范妮哭着劝:“让我来帮你啊,我是范妮啊。”她伸手去拉爷爷的手,爷爷紧张地转过头来,不认识似地看着范妮,断然说:“你不是范妮。”这时简妮也哭着过来了,她帮着姐姐拉开爷爷。这时候,爸爸妈妈也上来拉开了爷爷。
叔公的衬衣落在范妮的手里,范妮去拉叔公的胳膊。没想到,叔公的身体象死鱼那样又湿又凉,范妮正哭着,没有防备,被吓到了,她“哇”地一声,胃里的东西直接冲了出来。
“姐啊。”范妮听到简妮叫了一声,然后,简妮拉起自己的裙子,兜住了范妮吐出来的秽物。范妮却连忙掩住口,再也不肯往简妮身上吐,直憋得满眼是泪。
这是个沮丧的中午。一家人好容易送走了叔公,相跟着回到家。他们匆匆吃了些汤面。吃饭桌上只有呼噜呼噜吸面条的声音,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意见到谁的脸。只有一贯沉默的郎尼叔叔,这时显得自若,他用一贯恶毒的眼睛打量着家里人,把玩他们脸上沮丧的神情。一家人吃完面以后,爷爷照例去洗中午的碗,钟点工要下午才来工作。妈妈要洗,爷爷只是朝她摆摆手,表示不必。
一家人在桌边就散了。范妮看了爸爸妈妈一眼,看到他们满脸的疲惫和心不在焉。范妮照例不先跟他们说话,她保持着自己一向冷漠的态度。但这次,他们也没有真正跟她说什么,范妮站在桌边等了一会,她想爸爸至少要唠叨一下,她准备爸爸叫住她,要谈一谈。但爸爸吊着他的长脸,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是啊,他大女儿要打胎,小女儿刚被拒签。日子不好过。范妮想。见维尼叔叔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不一会,便有音乐从他房间的门缝里泄露出来了。范妮也将椅子靠进桌子里去,回到自己房间。
范妮躺在床上,她等着爸爸妈妈推门进来。她以为他们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避开还没有恋爱过的妹妹,才没有把她叫到他们房间里。简妮叫了她姐姐,这是她第一次自动叫范妮“姐姐”。范妮在医院吐了简妮一身,但简妮仍旧紧紧扶着范妮索索发抖的身体,一步也没离开。维尼叔叔把叔公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带来了,他们一起打扮了一具仪表堂堂的尸体,让它与叔公的身份相配。范妮躺在床上,哭过的眼睛还肿着,脸上紧绷绷的。她等待着,可并没有人来推她的门。范妮听见爷爷从底楼的厨房走上来,关上二楼的腰门。然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范妮等了又等,然后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在二楼走廊上,她看到爸爸妈妈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鸦雀无声。过道上的房门都关着,爷爷的房间也没有声音,郎尼叔叔的房间里更是静的,他走路都不出声的,两个手贴在腿上,让人一看他,就想起他的劳改生活来。维尼叔叔房间里有音乐声,那象不服帖的头发一样又细又撬的小提琴声,被调到极轻,闷孜孜的,不甘心似的。这声音,和文化大革命时的听到的一样,这时,心里被翻飞起来的郁闷也是一样了。那就韦伯乐队的唱片,是当年太平洋战争时期,在上海的美军电台留下来的。
搭在竹竿上的衣服一动不动。范妮认出来那上面还有叔公的汗衫,还是件法国名牌。衣服还没有干,但已经成了遗物。她也看到了自己从飞机上穿回来的米色长裤,它长长地吊在十字架上,带着无辜又放任的样子。要不是这两件衣服,范妮会以为自己回到过去那处处都是惊恐和绝望的日子。
范妮没有想到,现在的绝望,比过去国门紧锁时代的绝望,竟然更深。
范妮站在过道上,听着,等着。走廊上那些关着的门,奶油色的油漆斑驳,象禁闭着的蚌壳,越是想要打开它,它就越是紧紧地合起来。爷爷的,爸爸妈妈的,维尼叔叔的,朗尼叔叔的,都是这样。她开始怕家里人说她回上海打胎的事,现在她发现,大家都没有要和她讨论的意思。甚至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想要和她谈,他们带着简妮睡午觉去了。范妮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将自己的门也合上。
第五章versethe song(11)
“好吧,随便。”范妮低声说。她睡回到床上。从前的小床,还是象穿旧的鞋子那样另她感到舒服。天还是下着雨,很凉爽,到处都是潮湿的,席子散发出竹子爽朗的香味。在这张小床上,她躺着读完了《樱桃园》,《海鸥》,《嘉丽妹妹》,《贝姨》,《欧也妮。葛朗台》,《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定还有更多的小说,用繁体字排的旧书,许多都是解放前出版的。范妮记得那些书里都有蚀刻画做的c图。她躺在床上,百~万\小!说里的悲欢离合,想象着屠格捏夫式的爱情,应和着巴尔扎克式没落的悲哀。这是她的空中楼阁。即使是在雨中,她也
总是开一点窗,雨声滴滴答答地响着,她记忆里充满了上海的宁静和凋败,复兴路上开过的公交车叽嘎作响地经过街口,傍晚的时候,看门的老伯在弄堂里摇铃,提醒各家门窗关紧,火烛小心。但是在范妮更小的时候,傍晚的铃常常会下午突然大作,那是招呼弄堂里的人出来参加批斗会,或者另外什么可怕的事。范妮躺在小床上,怀念着过去。甚至是那些胆战心惊的过去,那些绝望的,象被人埋起来似的过去,那种不用面对现实的自由,还是让范妮怀念。
令她羞耻的,是她渐渐又陷入了和鲁在床上的回想中。她的身体回忆着被抚摩的感觉,腮边的汗毛竖起来了,带着渴望。范妮觉得自己在心里,可以体会日本女孩子对金发男子的渴望,只是不敢认同。范妮猜想,如果鲁以后要她,她还是会跟他。要是回到纽约了,鲁在答录机里留了在西班牙的电话号码,她大概也会给他打个电话。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不堪回首的事,她还是认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吃惊地想,不知道自己这么贱。但是,那些回忆不可抗拒地激动了她的身体,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摇晃起来,不可控制的,纽约的景物也都摇晃起来。她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一块洇水,然后发霉了的屋角,她想,要找大楼管理员来了,怎么房间会突然漏水了,而且位置和上海家里房间漏水的位置一模一样。然后,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她看到爸爸和维尼叔叔的脸,因为他们伏着身体,他们脸上的皮肤都向下坠着,显得很老。范妮奇怪地想,怎么爸爸和维尼叔叔能到纽约来,简妮刚刚因为移民倾向被拒签。
“范妮,不要白天睡觉,你晚上要睡不着了。”维尼叔叔对她说。
范妮醒了醒神,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
是爸爸将自己摇醒的。
爸爸说:“我要和你谈谈打胎的事。”他停了停,接着说,“家里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除了在美国扎下根来,没有别的路好走。美国领事馆的人,认为婶婆一个退休教授,没有经济能力担保两个外国留学生,所以简妮才没签出来。我们家的希望只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现在是个机会,将孩子生在美国,盯住鲁。卡撒特,让他和你共同抚养,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只要尽义务抚养孩子就行。这样,你的身份就算一劳永逸了。然后,我就作为你的直系亲属移民,然后,简妮再作为我的直系亲属移民。我算来算去,你那个孩子是条捷径。等你慢慢读书,找工作,换工作签证,等到什么时候!”
维尼叔叔说:“一个人带孩子,开始大概会苦一点,但是,一级级上学,找工作,也照样苦。你爸爸说的到底把握大一点。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有了孩子,说不定你和鲁。卡撒特的感情才能真正成正果。”爸爸说。
范妮觉得自己决定回上海时,就预计到家里人最后会提这样的建议。她只给妈妈写快信,也有怕家里人群起阻止她回上海来的念头。但范妮没想到爸爸能这么准确地估计了她的真实情况,直截了当就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她听着爸爸话音里那点点滴滴的西北口音,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混血的孩子总归好看的。象洋娃娃,穿天蓝色的衣服,配金头发。”维尼叔叔对范妮说,好象哄三岁的孩子那样。范妮猜到,他们是商量好了来找她的。爸爸怕被范妮弹回来,找了维尼叔叔来唱白脸。范妮看着维尼叔叔,她觉得他们经过早上的那次关于韦伯乐队唱片的对话以后,早先那种温柔的互相依傍已经瓦解了,她觉得维尼叔叔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她没想到维尼叔叔照样还来动员她。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没办法了。”爸爸说。
“你没办法了,关我什么事?”范妮说。
“你不好这么说话的,范妮。”维尼叔叔打断她,“要是你也在美国站不住脚,王家彻底算完了。”
范妮恨恨地看着维尼叔叔,看他那又薄又长的眼皮吊着,皮肤薄得象一张纸,眼皮上的一根小血管都鼓在上面,他不停地眨眼睛,象兔子一样。范妮回想起来,很早以前,贝贝出事的时候,维尼叔叔也是那样跌坐在地上,慌得灵魂出窍。他的眼皮每当绷着脸的时候,就吊了起来,好象脸上的皮肤太紧的关系。他连夜将贝贝放在他房间里的画都从画框上割下来,他不敢就这么丢到垃圾筒里去,就在浴缸里用汽油先把它们洗糊了,再剪成小块,丢到好几个小菜场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早先他和贝贝摸索抽象派画法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范妮刻毒地想,“他生就一副薄相。难怪命运不好。”范妮掉开自己的眼睛去看爸爸。他比维尼叔叔要壮实粗鲁,他有一个宁波人挺拔秀气的高鼻子,还有一个薄薄的尖下巴,但神情里的防范和戒备破坏了他的斯文。范妮从前一直讨厌他身上那种挣扎在虎狼之境似的样子,现在更讨厌他强求的样子,她认为那神情里面是有种无赖相的。她不由自主地用鲁来与他们相比,她认为鲁身上就没有这些令她讨厌的习气。虽然他使得她陷入困境,但是范妮并不恨鲁,而是恨维尼叔叔和爸爸。她不能相信自己心里的感情,但它却象雷电一样在她心里炸响,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第五章versethe song(12)
范妮冷笑一声,不理会维尼叔叔正说着,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为什么要用个孩子拉住人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我正是为你想,才这样劝你。”爸爸说。
“你是为简妮想,为你自己想。你们自己没本事到美国去,就这样利用别人。”范妮不
等爸爸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自私。”范妮这时及时闭住嘴,将最后一句话关在自己嘴里,那句话是:“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她知道这话太过分了。但是,这真的是她心里想的。这话在心里转了个弯,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还有自己的自尊心,你们想到过没有。”
等范妮住了嘴,才发现爸爸和维尼叔叔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在范妮的床边,让范妮想起上午他们站在叔公床头的姿势。范妮连忙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爸爸却以为范妮要离开房间,他连忙上前一步,堵在门口。爸爸说:“你的自尊心总归已经受伤了。要是你不从里面得到点什么,不是白白重伤一次嘛。我可以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就让你打胎,将来就不可能跟你结婚。你们总是要分手的,所以不用太考虑他将你看成什么人。你仔细想想,他考虑过你怎么看他吗?考虑过我们家里怎么看他吗?我可以说没有,人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其实,就是看到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才为你这样考虑。要说自尊心,你已经被摔成十八瓣了,就算再摔成二十四瓣,又怎么样。要是你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不得不回上海来,那你的自尊心,真的三十六瓣,四十八瓣都不止。除非你能象你乃乃一样永远也不回来。”维尼叔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