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肯宽恕我,咱们赶紧离开此地,以后永不踏入江湖。来日无多,妹妹,我要好好地和你聚一下,我发誓要令你事事满意,这次让我戴你的面幕吧!”
她喉头咯咯数声,似是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然后,她用极悲惨的目光望着他。
费选大惊失色,叫道:“仁君妹妹,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啊,你眼中的意思是说可以宽恕我,可是现在已太迟了,是不?为什么呢!”他一面叫,一面往后退。石轩中这刻看不见庞仁君的面貌,因此十分奇怪费选何以忽然会退开。
但见费选退到溪边,庞仁君突然凄厉地叫一声。费选惊得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掉在溪水中,以费选的一身上乘武功,居然会跌倒在深不过两尺的清溪中,可以想到他心中该是如何震骇,才至于这样。
那费选一跌即起,腾身飞退到对岸。溪水波纹荡漾中,庞仁君低头一瞧,忽然凝住不动。水纹渐息,慢慢回复可鉴人毛发的镜面,她眼看水面现出一张老妇人的面容。
刚才独自驻在她身上的青春,转瞬间已忽然远逝。不知芳踪何处。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体验到青春与衰老的味道,事实上很难适应。凡是好的事物,人心总嫌其少及时间短促,青春尤然。同时她又想到费选之所以后退不迭,一定是因为她顿时变得衰老之故。这是她最难以忍受的。
她挥手尖声嘶叫,费选知她心意。便怅惘地道:“妹妹,你肯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尽。事到如今,许多是人力无能挽回。我算是与峨嵋及石轩中结下大很,日后定必尽屠这干人,以尉你泉下之灵。”原来他已看到嘴内的断舌。刚才所以后退,事实上不是为了她迅速变为衰老而致,却是为了她嘴中尖叫时那半截舌头的可怖样子。假定换了别人,肢体损残得再厉害些,他也不会在乎。但庞仁君之伤便大大不然。
石轩中听到费选此言,不由甚怒。突然涌身一跃,高达五丈许,凌空飞驰而去,口中宏声怒喝道:“费选你全无人心,复又口出大言,石轩中在此——”人随声至,恍如飞将军由天而将,声势赫赫惊人。费选骇一跳,辟易数步。石轩中已到了他头顶上空,忽然发出剑啸之声,一道光华,电罩而下。
费选怪眼一闪,已知吃定大亏。这是一则对方身法、剑术俱凌厉无匹,本就难以招架。二则对方作了先机,趁自己心神稍乱之际,乘隙抵瑕罩将下来。当时只好怪叫一声,双掌齐出,先抵挡一阵再说。
只听石轩中口中微噫一声,剑光倏然暴缩,化为一倏银蛇般,缘着他右掌转个圈,寒气侵肌。费选机伶伶打个冷战,暗想右碗一定完了。念头尚未转完,石轩中已飘身落在清溪彼岸。他低头一看,右腕安然无恙,不由得大怪。却听石轩中道:“庞帮主你不想我伤他么?”他双目注视着身体微佝的庞仁君,竟不理费选。
庞仁君点点头。石轩中回首瞧视费选,怒声喝道:“姓费的立刻给我滚,下次若遇上我,方叫你晓得石某之剑锋利与否。”费选心中十分沮丧,一言不发,疾跃而去。
石轩中眼光瞥扫过庞仁君的眸子,立刻发觉这个一代女魔命在顷刻,轻嗟一声,道:“庞帮主可有需我效力之处?”
地低下头,身躯摇摇欲仆,石轩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石轩中手腕,五指微颤,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轩中已会易筋换骨,这一抓已禁受不住。于是她完全衷心佩服这个青年剑客一身功夫造诣,的确是武林百载罕见的奇才。只因她刚才这一抓,石头也得被她捏碎。
她示意他一同蹲低,而后在沙上写道:
“濒死之际,胸中空空荡荡,无所挂碍。石剑侠骨义胆,剑术凌盖古今。异日必能领袖武林,宇内称尊。我有手抄本一部,藏在紫湖山麓野鸟d中。此手抄本内乃我先父毕生摧摩天下各派武功,撷精彩华,尽录其内。水灵子之玄y真经,先父亦曾浏览,故录之至详,你可取以参考。d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宝。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并以送你。惟欲入该d,必须杀生。”
写到这里,忽然僵木不动。石轩中知她已死,暗自嗟叹一声,把她的尸体抱起来。低头一看,只见她满面皱纹,老耋不堪。大有一朝春尽红颜者之概,令人不忍再睹。
他将庞仁君葬好,便回乌木禅院,竟然忘记将沙上清晰的字迹扫掉。因为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冲淡。无论什么宝物,都不会令他动心,是以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乌木禅院中传出梵呗之声,一股檀香味道,飘浮在四周,石轩中觉得在壮严虔敬中,似乎还有点儿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收葬惨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顺脚踱到禅院侧面,那儿已是悬崖的边缘,禅院院墙到此为止。壑下云雾绦绕,叫人莫测其深。山风吹得衣袂飞扬,石轩中站在最边缘处,觉得好像站在云雾之上,御风飞行着。
忽觉身后有点儿声息,石轩中立刻奇快无伦地转个身,只见血印禅师含笑站在身后。老和尚合十道:“石檀樾好灵的感觉,贫衲佩服。”
石轩中忙抱拳道:“原来是大师驾到,在下因贵院法事未毕,不敢惊动。”
“沙门大劫,幸得檀樾解救,贫衲正不知何以为报。这番石檀樾忽然驾临荒山,敢问贫衲有所能效劳之处么?”
石轩中忙道:“不敢当得大师此言。在下此来,仅仅请问大师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温,前日在湘潭崔伟师叔家动身来此,未知可曾谒见大师否?”
血印禅师摇头道:“令徒并未到此。”
石轩中立刻焦虑起来,暗想史思温一定是半途为玄y教之人截住。但面上却不露出来,含笑道:“多谢大师赐示,既然拙徒未曾来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须立刻下山。”
血印禅师道:“檀樾何须匆忙至此,请到敝院待茶,稍谈一会儿……”
“在下实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觉山中岁月之可羡。赤阳子老前辈今日何以不见?实在遗憾。”
“家师自三年前已静居于偏院,不理世事。苦海双妖适才如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会动手,而任他们凌侮。此所以贫衲早先实在焦虑,那庞仁君下落如何?檀樾可曾追上?”
石轩中能够了解这等佛门高僧的行径,故此并不奇怪。当下将经过情形一说,血印禅师听得直念佛号。石轩中说完之后,便告辞下山。
这天来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弥漫,嫣红姹紫,彩色缤纷,夺人眼目。石轩中丝鞭轻摇,缓辔徐行,一面赏玩这一片春光,一面测览踏青仕女。忽然触起心事,剑目紧锁,不知不觉催马落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游人已杳,一片静寂,但景色似乎更加悦目。
失落了许久的情怀,忽然又重抬回来,一丝怅惘空虚之感,逐渐在石轩中心头扩大。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观赏这一番春光景致,这种怅惘绝不会涌上心头。可是这个人儿,如今却和另一个美少年厮聚在一起。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说着知心话的神态。这个想像使得他浑身不安,心里十分焦躁。因此刚才忽然落荒而走而尚不自觉。
前面有一片斜坡,绿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马,惘然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出了一会神,春天煦暖的阳光,照得他有点儿燠热。四周浮升起一种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味。他仿佛掉入一个旧的梦境中,一切都那么相似和熟悉。朦胧飘渺的旧梦,却没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鲜明的图画,只是一种熟悉的,使人惆怅的感觉而已。
坡那面忽然飘起一缕清细的箫声,袅袅飘散在春光正盛的城郊。
石轩中的心魂随着那一缕箫声,忽又跃在另一个梦境中。但梦中的人,却仍然是艳色无双的朱玲。箫声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仿佛有一位美丽的少妇,徘徊在春花盛放的园中,思念着远方的人儿。值此良辰,自顾形单,芳怀寂寞难道,于是对花叹息。
石轩中轻轻叹息数声,他深深尝过相思的苦味,直至如今,仍然未能摆脱。这一阵箫声,勾起他好久以来一直抑压不去想及的愁怀,内心为之一阵颤栗,起了深刻的共鸣。他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曾经遭遇过爱情合楚的人,故此在情感方面的表现,常常会得到共鸣。这位吹箫的人,必定也是千古伤心人,才能吹奏出这么婉转有深致的箫曲。于是起身信步走上坡去,瞧瞧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上去草坡,四看一眼,忽然定住在那儿,东风吹拂起他的软薄衣衫,益发显得丰神如玉,俊美绝伦。
在草坡那边,却是一座疏落的桃林。桃花如繁锦般缀在枝头,红霞映眼。林边一株桃树下,一位丽人坐在一方青石上,两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横执着一支箫,搁在膝上。她也看见了坡顶的人,登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凝结住。但仍然是极端美丽的脸庞,树上娇艳的桃花,相映之下,全部变得黯无光采。
石轩中在内心大声叫喊着:“玲妹妹!”可是他嘴唇紧闭得有似用石头雕成。他还要等明白了宫天抚和她没有什么特别关系之后,方叫得出来。
朱玲脑中嗡嗡直响,有点儿昏沉沉的,根本就想不起任何事,也不会出声唤他。因为经过以往多次误会,现在非石轩中先叫唤她,她下意识中不会让自己先招呼他。
这是一幕微妙而奇异的重逢。当他们都远离得彼此不知踪迹时,他们时时会觉得对方就在咫尺之近。可是如今相距不过两丈,彼此清楚地看得见时,却感觉到相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比一个陌生人更觉陌生。
朱玲直觉地感到石轩中已经成熟了,不但昔年俊美丰神不减,还多了一份男子汉气概。石轩中同样感到朱玲身上已寻觅不到那种放任娇纵的野性。而由于一丝幽怨之色,加添了一种端庄矜持的风情。大家都好像变了。
他们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儿工夫,渐渐恢复常态。朱玲忽然想起宫天抚林后解手,现在该要回来,登时慌乱地移首四望。石轩中猜出她找寻什么人,脑中轰一声,满面通红。口中恨恨地哼一声,倏然回身便走。朱玲见他忽然隐没在坡后,不禁站起身躯,玉手微伸,作出要挽留他的样子,但口中没有发出声音。反倒是山坡那边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越走越远。
你道朱玲何以突然在此地出现?原来当日她惘然循着地d回石庙,脑中一直为了宫天抚之死而混乱得很。出了石门,刚刚踏上石阶,忽然听到左近传来一点儿极低微的声响。
朱玲为人聪敏无比,这一点点声息传入耳中,竟比一个轰雷还要使她瞿然动容,立刻停步不动。歇了片刻,那种响声复又传入耳中。她循声细察四面墙壁,却没有丝毫迹象。心念一转,疾跃上去,绕到庙前,脚下可就弄出声响。宫天抚横卧地上,面色灰败,四肢僵硬。朱玲嘤然哀啼数声,抱起宫天抚冰冷的身体,奔入竹林中。
石庙下面秘室中的人,甚至可以听到朱玲擦竹而过的声音。y阳童子龚胜暗中舒口气,随即决定立刻返回碧j山去。他命那头目万公明出去查看朱玲走了多远。万公明从内室出来,向少年李平眨眨眼睛,便启门出去。石门一开,一股旋风疾卷进来。万公明首当其冲,惨叫一声,首级飞坠地上。那少年骇得双腿软了,只见剑光一闪,当胸刺入,立时了帐。
室中出现一人,正是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她心头恨火熊熊,以杀敌为快,故此身上雪白罗衣已染上不少血迹。她神速地将宫天抚放在一张卧椅上,然后仗剑到内室门口。y阳童子龚胜屹立在门内,赤手空拳。
朱玲冷笑一声,道:“任你狡计多端,终被姑娘寻出藏身之x,龚胜送上狗命来。”
龚胜自知形势不佳,这番有死无生,不由得遍身出了冷汗。
朱玲冷冷又道:“龚胜你这回逃得出姑娘剑下,姑娘自刎给你看。”
y阳童子龚胜内心尽管惊骇,但面上可不露出来,同时更不停地想法子挽回危局。
朱玲压剑缓缓迫入去,刚刚踏入门口,龚胜忽然叫道:“玲姑娘肯慢动手,请听本座一言。”她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本座行年七十有余,纵然一命换一命,也自值得。”他沉重有力地说。朱玲果然芳心一动,想道:“宫天抚何等人才,却被这老魔换了性命,真真不值。”
“如今贵友实在未死,本座尽力施救,尚可挽回大半条性命。此后玲姑娘再请能人施救,则一身武功,犹可恢复旧观,未知玲姑娘意下如何?”
朱玲脑筋一转,毅然道:“一言为定。”飘然退出外室,仅剑守住门口。
y阳童子龚胜透一口大气,满有把握地走到宫天抚身边。先将宫天抚抱到地上,自家也在他头顶处盘膝坐好。他抬目望着门口的朱玲,道:“本座运功之后,真元大耗,姑娘举手之间,便足以取我性命。”
朱玲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答道:“只要他得回大半条性命,日后你我互不相犯。”
龚胜耸耸肩,暗自佩服白凤朱玲到底是鬼母传人,口齿干脆俐落。她言下之意,大有日后相逢,只要龚胜不动手侵犯,她也不再寻他晦气。当下凝神定虑,调元运气,将一点真火迫到掌心,徐徐伸掌出去,复按在宫天抚前胸发间的神庭x上。此x属督脉第一要x,宛如枢纽。
片刻工夫,y阳童子龚胜头面冒出蒙蒙汗气,显然甚为吃力。又过了一会儿,龚胜汗如雨下。但这时正值要紧关头,也无暇抹掉。朱玲乃是大行家,见他如此施为,便知不是虚假。芳心大慰,凝眸看着宫天抚。却仿佛看见他身上也冒出缕缕极淡的白气,面色也由灰白转变为红润。
龚胜沉重地呼吸数下,朱玲厉声喝道:“你自己说过的是挽回他大半条性命,可不许有违诺言。”这叫做先声夺人。龚胜果然想少耗一点元气,但被她一喝之后,怕她看出来,赶紧拼命施为。
又过了半盏茶之久,龚胜松开手,颓然道:“本座已经尽力啦,玲姑娘你把他扶起来坐好,最好度几口真气到他腹中,功效更宏。”
朱玲收起宝剑,过来把宫天抚抱起。发觉他身躯温暖柔软,竟是大不相同,心中不禁又悲又喜。将他放在椅上之后,便用樱桃小嘴印在他唇上。y阳童子龚胜在一旁看了,立刻移开眼光,疲乏地想道:“罢了,这宫天抚俊美无双,只有他才配得上国色天香的玲姑娘。这等香吻艳福,若换了我,定要折寿十年。”
宫天抚忽然回醒,双臂一伸,把朱玲楼紧。四片嘴唇仍然胶贴在一起,但朱玲已没有度气过去,那销魂蚀骨的丁香小舌却收不回来。良久良久,朱玲趴在他胸前喘气,耳边听到宫天抚温柔地喃喃道:“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咱们永不分离,直到地老天荒……”他的喃喃细语,朱玲但觉比之所有的音乐部悦耳动听,她沉醉地闭上眼睛。
宫天抚忽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站了起来。朱玲忙搂住他,道:“由得他溜走吧,这是我的诺言……”说时,y阳童子龚胜已消失在门外,行动甚觉迟缓。宫天抚何等聪明,登时也就会意,知道自己一命定是这老魔头救回。
两人温存了好久,情话绵绵不绝。要知宫天抚一生冷傲,这一次乃是生平首度付出感情。大凡平日越冷的人,恋爱起来热度越高,宫天抚也不例外,直把朱玲整个人都烧熔。
他们下山后到了大路上便碰上上官兰。这时上官兰也浴身爱河之中,因此容光焕发。当她一见到宫天抚和朱玲两人,登时又欢喜又忧心。
大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上官兰刚从市镇出来。独自一个人,骑住一匹健马鞍辔甚是鲜明。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回答着朱玲的询问。宫天抚发觉了,立刻问道:“兰儿你怕谁追来?”这句话令她大吃一惊,原来她本和史思温一路走。刚刚出镇时,史思温又折回去买点食物,以免赶过打尖地方而没得吃。上官兰明知史思温见了宫天抚,一定要打起来,故此提心吊胆,怕史思温出镇来碰上。
宫天抚接下去又问道:“是不是玄y教的人?”她含糊地嗯一声,宫天抚勃然作色,道:“现在你不须害怕了。等我的伤势全好,一定要上碧鸣山,瞧瞧那些魔头们有什么惊人能耐。”
上官兰吃惊地问道:“宫大叔,你被淮伤了?”
宫天抚简短扼要地回答。这时他们折回向市镇走去,因为宫天抚有d庭湖君山之约,他是个硬气好胜的人,是以身上虽然负伤未痊,功力只剩下十之三四,却坚持地还要赴约。上官兰听了,面色变来变去,朱玲十分狐疑地查察着她的不安,口中却不说破。
人了市镇,居然没碰见史思温。上官兰心中矛盾得很,既然和史思温商量好才跟他们走,但又怕碰上他,双方一下子打起来,无法解说得清楚。
三人在镇上打过尖,然后上路。宫天抚一心一意放在朱玲身上,故此不理会上官兰心中闹鬼。但朱玲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上官兰终究是她的爱徒。数日不见,连师父也隔膜了,的确令人难受。
走了好一程,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