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病弱使他中断了这种循环,独处宫中,悔恨着过去。汤若望的谏正惊扰了他,他加倍害怕自己的罪恶。不!他再不要过那疯狂的生活了!他时时想起那个牡丹怒放的正午,一千个女人给予他的合在一起,也抵不了那片刻的恩爱,那是完全的、完全的心灵交融啊!……我不要千千万万颗星辰,只要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我不要世上千万种娇艳的花卉,只要那一朵独压群芳的牡丹!老天,你为什么不成全我呢?……他凝视着西天最后一抹粉红色的云霞,那里仿佛蕴藏着生气,令他觉着一星儿温暖,迟迟不肯返回寝宫。暮色更浓了,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午门钟鼓声声,震动了寂静的夜空,他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声,低吟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此情此景,古今相隔千年,何等相似啊!
“禀万岁爷,太后遣苏麻喇姑给皇上送来菜肴。〃小太监也学乖了,说话都轻声悄语的。
福临点点头。苏麻喇姑和一个提食盒的宫女走上月台给福临叩头。苏麻喇姑转致了太后的慰问,福临躬身谢过。苏麻喇姑吩咐宫女道:“你把食盒送去吧!”宫女低头随小太监去了。
苏麻喇姑说:“皇上,太后那边还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宫女布好食盒,让她自己回慈宁宫就是。〃她说罢便匆匆走了。天色已晚,福临看不清苏麻喇姑的表情,不免有些纳罕。
若在病前,这是常事。可现在,一个宫女能引起他的注意吗?
他不快地站在月台上,不想回殿。那宫女老不出来。他想还是亲自去把她打发走为好。总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可简慢。
福临走进寝殿,穿蓝布袍的宫女正面灯背门,在慢吞吞地摆弄食盒,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煞是好看。福临全无心思,只说:“夜已深了,着人送你回慈宁宫吧!〃福临刚开口,宫女浑身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回身,低头跪下,悲切切的,含泪叫道:“皇上!……”福临大惊,猛地冲到近前,一路碰倒了两只圆凳,碎了“啊,什么时候?”“我……现在不告诉你!〃乌云珠嫣然一笑,转身要走,福临一把拽住,再次搂在怀中,象哄孩子似地说:“天还不亮,我着人送你……”“不,不用了。苏麻喇姑要来接我的……“两天之后,福临召博穆博果尔到养心殿西暖阁。这三天中,他一直想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把事情最终了结,然而多少有些犹豫和胆怯,尤其害怕失德的罪名。不想一桩意外使事情迅速激化,易怒的福临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他勉强抑住胸中怒火,接受了襄亲王的跪拜。怒气竟掩盖了本来可能产生的内疚和羞愧。
博穆博果尔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对这位皇帝兄长一向是又敬又怕的。他施罢大礼,见了兄弟常礼,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侧,准备聆听教诲。
福临控制不住自己,开门见山,冲口问道:“你怎么敢把乌云珠格格囚禁内室,不给吃饭喝水?〃博穆博果尔张口结舌,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知道这事,并为这事召见自己。〃她……她……”他很快窥了一眼皇上严厉的表情,连忙接下去说:“我,我要休她!〃福临心中一喜复又一惊,忙问:“为什么?”博穆博果尔到底只有十五岁,除了皇上、皇太后和大贵妃,他不怕任何人。此刻他急于表白,便直言不讳地说:“好些日子了,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她不是我的女人吗?原来,她早有了外心!……”说到这里,博穆博果尔红了脸。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老婆和别人私通,无论如何是一件十分羞耻、难于出口的事。可是他偶尔抬眼对皇上一瞥,皇上竟也血红了脸,眼睛向别处张望。博穆博果尔没料到皇帝哥哥与自己如此休戚相关,很是感动,一横心,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前天,趁她睡着,我本想……哪知在她贴身小衣里,搜出一张素花笺!皇上请看,这还不是y诗艳词吗?这野男人肯定是个南蛮子!自命风流的无耻之徒,下流东西,混帐黄子!……”
福临早认出了那张诗笺。有生以来,他不曾被人这样当面痛骂,顿时暴怒迸发,大喝一声:“住口!〃跟着,他几个大步冲到博穆博果尔面前,一抡胳膊,〃啪“的一声,重重地搧了他的皇弟一个耳光。
博穆博果尔吓得赶忙跪倒,洒金素花粉红诗笺也飘落在地上,十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亲王,兄弟俩都咻咻地喘着气,挨打的莫名其妙,打人的有口难言。
半晌,福临仿佛恢复了常态,带着傲然的神色,不顾一切地说道:“这张诗笺,是我给她的!〃博穆博果尔大吃一惊,就象头顶炸了一个闷雷。可是皇帝又说了一句更加简单明确,使人眩晕的话:“我要娶她!〃博穆博果尔面色如纸,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福临上前扶住他,盯着他无神的眼睛说:“三天以后,给我回复。你去吧!〃第二天,七月初三,襄亲王府里传出丧音:博穆博果尔薨。
消息进宫,大贵妃哭昏过去,太后和皇上也掉了泪。几天以后,大贵妃向庄太后哭诉:皇十一子襄亲王,竟是悬梁自尽的。
七月中,礼部按庄太后收养董鄂氏进宫的懿旨,向皇上本奏,将择吉于七月底册立董鄂氏为贤妃。皇上以襄亲王薨逝未久,不忍举行,谕礼部改在八月择吉册妃。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白云蓝天,万里金风。
山顶的草亭,是岳乐特命修建的,四柱六角,石桌石凳,下围栏杆,上盖茅草,既为今日登高所用,也算是补路修桥的善事,为行人提供方便。
吕之悦举杯,一饮而尽,对岳乐一照杯底,笑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哈哈哈哈!〃岳乐大笑,跟着也干了一杯,说:“要是拿这食盒薄酒为你接风洗尘,不但太简慢你笑翁,也叫人骂我寒酸。这不过是为重阳登高助兴罢了。至于接下去的两句: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可就更用不到我身上了。〃两人酒已半醺,推杯而起,步出山亭向四外远眺。由于天气晴好,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北边重峦叠嶂,沟谷纵横,南边一马平川,河流蜿蜒,一时尽收眼底。劲爽的秋风涤荡胸怀,分外畅快。置身于天地间,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抚爱、宇宙的呼吸,人变得那样渺小,无足轻重;人生变得那么短暂,转瞬即逝,心胸不由得被自然展宽了。亲王忘却尊贵的身分,布衣扔掉一贯的矜持,都变得兴致勃勃,不拘形迹。
“你不要以为罢诸王兼理六部使我有不得意之叹,〃岳乐远望群山、面带笑容地说:“政务繁琐庞杂,哪有诗酒猎宴轻松痛快!出了错儿,即使皇帝不予深罪,自己的名望可就难保啦!实在不如现今这个宗人府左宗正的官儿舒服。宗人府的事嘛,我总还懂得,管得来!〃吕之悦道:“早听说罢诸王兼理六部引起朝中轩然大波,王爷首当其冲,竟能如此淡然,实在难得。”“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淡然处之。〃岳乐虽然嗜好文学,仍保持着满族人爽直的特点:“初听皇上谕旨,心里也不是味道。
可是仔细想想,满洲靠弓马骑s起家,战场上可以百战百胜,但有多少人识文断字、通史谙政呢?我还懂汉文汉话,治理部务尚觉茫无头绪;诸王尽是后辈,不学无术,多半不谙事务,弊端极多。六部乃分掌国政的衙门,岂能草率。诸王中我年最长、辈最高,学问也数得上。我若引退,诸王也就无话可说了。〃吕之悦心里暗暗叹道:“满洲贵胄中如果多几个岳乐,国初战乱就不至于延续十数年而不息了!〃他拱手向岳乐说:“为国为君,忠心耿耿,做人做到王爷这个份上,可算得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你大概不知道吧,罢诸王兼理部务的由头,正是江南十旧姓冤案。”“当真?〃吕之悦十分惊讶。
“一点儿不错。你刚由江南来,听到什么消息?〃‘啊,这可值得大书特书!江南狱解之日,万民空巷,扶老携幼往江南总督衙门外,观看各家接回受冤亲友。大哭的,大笑的,这边喊,那边叫,处处轰动。诬告者都已反坐入监,顿使人心大快。被释的一名秀才在当衢通道北向叩首,大呼万岁万万岁!引得其他被释者和围观者尽都叩首欢呼,声震重霄,那情景实在令人泪下……”岳乐眼睛里一片喜悦,无限神往。吕之悦貌似感叹、骨子里很尖锐地说:“只凭武力或酷刑,决难至此啊!……”岳乐脸颊一抽搐,瞥了一眼吕之悦,眼睛深处亮出一丝野性的光芒,蕴藏着一种抗拒和暴戾。吕之悦装作没看见,遥望山川,悠然自得地说:“所以,行王道者得天下长久,行霸道者得天下短促,实在是人心归向所致啊!皇上仁德,解江南狱,便是最大的安抚人心。明末人心丧尽,百姓极苦,朝廷多行仁政,能得人心。一甜一苦,百姓岂不择甜而弃苦!〃岳乐频频点头,表情又恢复了原有的从容。
吕之悦又问:“我一路北上,所过之处,各州县衙门都在筹措垦荒,说是有皇上谕旨下来。是怎么回事?〃岳乐笑了,笑容中闪烁着与他年龄身分都不大相称的捉弄人的意味,道:“先不说这个,还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笑翁,贵门生进宫了。““你是说鄂硕女儿乌云珠吧?我早已知道,三年前就入宫为襄亲王妃了,离京前又听说太后认她为义女。”“不,不!如今她入主承乾宫,八月初册为贤妃,本月已晋为皇贵妃,年前就要行册封大礼了!〃吕之悦目瞪口呆,半晌才说:“这,这怎么可能!〃岳乐笑道:“难道骗你不成!你忘了,我是左宗正。”“要论才德姿容,乌云珠堪配天子,只是,只是……那襄亲王呢?”“襄亲王已在七月初三去世了!”“啊?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兄纳弟妇,常人亦不屑为,何况一代人主!礼义之国,同族从不婚娶,治棲之俗岂可见于今日!……”看着吕之悦痛心疾首的样子,岳乐抚掌大笑:“这才是你们汉人的迂腐!又非同宗血亲,皇上不过兄代弟职,满洲常有之事,有何不可!唐高宗子纳父亲,唐明皇父夺子妻,反而播之诗歌,艳羡不已,足见你们汉家文人口是心非,虚伪十足!哈哈哈哈!〃吕之悦一时竟也无话可答。
岳乐笑够了,正色道:“笑翁,贵门生实在是皇上的贤内助啊!自她入宫,皇上病也好了,人也胖了,气色红润,品性都变得平和了许多。最难得的是,皇上和太后为诸王加了俸禄,安抚了八旗,近两个月,皇上连下三道谕旨,要各直省督抚垦荒地、清刑狱、惩贪官。这些政事以前虽也有过谕令,如今却是赏罚分明:今后各官升迁都要考核垦荒之数;刑法案件一年不清者罢官;官吏贪赃十两以上者杖徙、革职,永不叙用。皇上诚然爱民勤政,其中未必没有皇贵妃的功劳!〃吕之悦非常认真地问:“那么西南和东海……”“郑成功手下大将黄梧率众归降,郑成功兵败,官军收复舟山。李定国、孙可望奉朱由榔退守云南,洪经略、吴平西、尚平南、耿靖南与孔定南部将分驻四川、两广和贵州,各自划地而守,势成远围。对郑、朱两处,皇上都一再谕命剿抚并用,以抚为主。看来,必有一段时日的平静……”“啊!〃吕之悦轻声地喊,双手举向天空:“老天,老天!
你总算哀怜万民、赐给太平了!二三十年的战乱、涂炭啊!……”
见吕之悦红了眼圈,岳乐不解地问:“笑翁,你这是……”吕之悦难为情地摇摇头:“老啦,心肠反倒软了。王爷马背征战,崇府起居,绝想不到这三十年战乱天下万民的惨苦!……但愿太平盛世早早来临吧!〃吕之悦笑容满面,突然撇开岳乐,到草亭四周的草丛中撷摘野花。金黄的野菊、蓝蓝的矢车菊、鲜红的石竹,采了满满一把,他选了几枝特别艳丽的,c进衣襟和帽边。
岳乐笑道:“重阳c茱萸,你却戴花,所谓老风流是也!”“诗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见笑、见笑!〃岳乐道:“国家承平有日,求贤更不可忽……”“是了,是了。我只顾闲扯,竟把最要紧的事忘却了。这次我北上,是真正地交令了。再给你推荐三位贤上:湖北孝感熊赐履、江苏昆山徐元文、浙江仁和陆剑”“且慢且慢,让我记下。〃他们一道走进草亭,侍从送上笔墨纸张,岳乐郑重地记下三人的姓氏、籍贯。吕之悦继续说:“熊赐履是当今难得的理学人才。治乱世、消疮痍、安民生,非儒学不可。徐元文有宰辅之量、宰辅之才,年少英俊,前途不可限量。至于陆健,才高气豪,在江南颇负人望。此次江南狱解,他也获释。
三人俱是白衣秀士,王爷不妨仔细访求。”“三位贤士现在何处?”“熊、徐二位,或许还在京师。陆健草泽亡命数年,一旦遇赦,总要回故乡的。只怕他不肯应承。”“但有三顾之诚,自会感动贤士……不过,还有一位,笑翁漏去了。”“谁?”“你!”“我?〃吕之悦笑着连连摇头:“贤与不贤,自己难于评说。
但我这个人是决不可做官的。”
“你总不至于迂腐到耻食周粟吧?”
“不是那个意思。〃吕之悦静静地说:“我一生只堪为宾为友,不能为奴。〃岳乐不觉变了脸色,有心发作,觉得不妥;想要含糊过去,又觉此人才高气傲,太不识相,有损他王爷的尊严。正踌躇间,不知从何方传来〃嗯嗯呀呀〃的奇怪声音,岳乐和吕之悦对视一下,亭外的侍从也东张西望,不等他们交换意见,那声音猛地延长,〃哇哇〃地冲破沉寂,从草亭一侧的深草树丛中飞起。婴儿的哭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岳乐立刻快步走出草亭,吕之悦和侍从们随他一起寻声而去。草丛里露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箱子,哭声从里面冲出来,尖锐而响亮,表示着不满和伤心。
打开箱子,里面竟是一对半岁左右的女婴,肤色洁白,头发乌黑,哭得声嘶力竭。吕之悦惊喜异常,抢上去把两个女婴抱有怀里,用他的长袍大襟把她们包裹起来。因为两个孩子各自只戴了一个绣着莲叶荷花的红肚兜,各人的左手上勒了一只小小的缀着银铃铛的银镯子。
吕之悦招呼侍从在石桌上铺了座垫,把两个婴儿摆上。她们受到老人的安抚,已经不哭了,并肩躺在那里,一模一样的两双黑眼睛天真地打量着吕之悦,看得这位从未有过儿女的老人心里发慌,又惊又爱,不知如何是好。
岳乐也走进草亭,赞叹道:“好一对孩子!父母竟忍心扔掉!看木箱上钻了许多眼子透气,倒是还想让她们活下去。〃一句话提醒了吕之悦,他连忙在婴儿身上寻找,果然在红肚兜的一角,翻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念上天好生之德,大慈大悲,求恩人收养这一双无辜女婴,免入虎狼鹰鹫之口。〃吕之悦把纸条给岳乐看,兴奋地说:“老夫一世无子,不料好运当头,天送来一双女儿!定是哪家女儿生得太多,溺死又不忍心,才出此策。好!好!老夫我谢过天地,谢过她俩的父母!“他站在女婴身边,向天地和四方深深作揖。
岳乐也为这奇遇高兴:“笑翁,这真是天赐福分啊!把这一对姐妹花带回江南,嫂夫人也要笑逐颜开了。〃吕之悦笑道:“她呀,要把大牙都笑掉!〃随后,他赶忙抱起孩子说:“王爷,下山吧,两个娃娃怕是饿了。〃岳乐打趣道:“才做爹爹,就冷暖连心啦?这也是两个娃娃的造化,遇上你这好心人!……好,下山吧。”侍从们小心地抱着两个婴儿,簇拥着王爷和吕之悦慢慢下山。途中,岳乐突然压低声音对吕之悦耳语道:“笑翁,两个婴儿你先抱走,回京以后悄悄送一个给我,好不好?〃吕之悦吃了一惊,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他好象已对这两个女婴产生了父爱而难以割舍了,他问;〃为什么?”岳乐有几分为难地小声说:“家家都有自己难念的经,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笑翁,我重重谢你。〃吕之悦沉吟着:“这个嘛……““笑翁,就当是老友之请吧,不肯帮忙吗?〃吕之悦只得点点头,心下很是沮丧。岳乐非常高兴,说话声音又大了:“本月中,下嫁外藩的公主就要还朝,理藩院和宗人府都要忙个不可开交。你我明天就回京。”“也好!〃吕之悦回答得无精打采。
“还有,寻访陆文康的事,还求笑翁多多指教,回京后从速办理!……”一行人走下山去,情况相当奇怪:侍从威严,一路打道,吆喝行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