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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1 / 2)

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


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


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


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


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


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


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


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


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


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


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


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


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


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


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


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


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


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


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使劲一竖,立即又无力地垂


下了。他热得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布从头上放到肩头,一双茁壮白


嫩的手臂搁在桌边上,指头互相绞扭,绞得泛出红色。我越看他们,越觉得他这个人象是一


个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有过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对他叮咛着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


不语,好象对于正当的指斥,没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盖住了眼睛)用手掌


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来,对酒店主说:“我们马上就回


来,库兹米奇……”大家用笑声和嘲谑送他们出去。有人沉厚而严峻地说:“领港员会回来


的;他要给她苦头吃了!”


我跟着他俩后面出去。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离我前面约十步的样子,斜穿过广场,踏着


泥泞的道路,向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见女的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


见泥浆在他们脚下作响。女的低声恳切地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着泥泞跟上他们。不多一会儿,他俩走上了斜


坡的小路,那哥萨克就站下来,离开女的约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个耳光,女的吃了一


惊,大声喝叫:“啊哟,这是为什么?”


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横抱着女人的身躯,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


上,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下去。我感得一阵昏眩,愣


住了。听见底下有窸窣的声音,有撕破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的断断续续地低


声吓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随后就静寂了。我摸


到一块石头丢下去,只听见草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一声响,有人啊哟地


叫了一声,大概是跌倒了。接着,一切又回复静寂,这是一种使人担心每秒钟都会有什么事


要发生的静寂。


坡下现出了一大团白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啜泣着,缓缓地、踉踉跄跄地向上边走


来。——我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象一只绵羊一样爬了过来。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l着,吊


着两只大乃子,好象变了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旁边,在堤栏边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


排。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象一只害气肿病的马,呼呼地喘息着。雪白的r体上沾满了乌黑


的泥巴。她哭着,象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眼泪。瞥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啊哟,你是


谁?快走开,不要脸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动一动。我记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话:“女人


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骗……”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


赤着脚,急忙忙跑开了。这工夫,哥萨克从坡下爬上来,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摇晃,轻轻


地吹了一声口哨,倾听着,用快乐的声音说:“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这是装出来给你看的了……达里娅!”


他昂然站着,说话口齿很清楚,声音中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靴


子,接着又说:“喂,把上衣拿去……达什克!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又大声说了一句侮


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着他在这夜静中孤零零的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火在眼前闪动。右边,黑幢幢的树行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


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诌着一连串秽亵的话,挥动着白的破布片,向广场走去,象一场噩梦


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过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四周一个人影也没


有。我沉闷地顺着斜坡走去,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


克。在胜者格奥尔吉教堂左近,被一个打更的叫住了。他怒冲冲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


是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怒叫道:“有办法!哥萨克人真


有两下子;我们哪比得上他们,娘儿们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经往前走


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我恐惧地想着:若是我的妈妈、我的外祖母碰上这样的强暴,该怎么办呢?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


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


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


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


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


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


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


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


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


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


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


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


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


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


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


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


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


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


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


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n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


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


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


孩。每天洗婴儿的n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1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


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


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


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


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


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


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


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


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


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


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


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


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


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


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


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


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


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


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


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


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


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


“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


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


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


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


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


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


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


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


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


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


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


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


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


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


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


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


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


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


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


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


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


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


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


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


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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