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路上碰见,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别高兴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们
俩扭在一起,扬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罗马转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目光狡猾的白发老
头,全村都认识他,是出名的坏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没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
他的棺材搁在离别的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
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晚上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上溜达,寻找什么,一直到第一次j啼。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请求说。
“放开!”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他说:“你胡说些什
么,我亲眼瞧见棺材落葬的,盖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什么死人在外边溜达,那是醉鬼铁匠
造的谣言……”
科斯特罗马没有瞧他,气冲冲地说:
“那么,你到墓地去过一夜试试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没趣地摇着脑袋,向母亲问:
“妈妈,死人晚上能出来溜达吗?”
“能出来溜达,”她母亲照样说了一句,好象从远处传来的回声一样。
女掌柜的儿子走过来了,他叫瓦廖克,约莫二十岁模样,是一个红脸的胖小伙子。听了
争论之后,他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不管哪个只要能在棺材顶上过一夜,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
要是害怕了跑回来,就让我拉耳朵拉个够,好不好?”
大家愣着不吱声。柳德米拉的妈妈说:
“多蠢呀!这样的事,难道也可以怂恿孩子去做吗……”
“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没精打采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挖苦地问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吧,反正他是不会去
的,只是吹牛罢了……”
“好,就给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慢吞吞地沿着墙根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放进
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哎呀,天哪,好一个牛皮大王……这是何苦呢!”
“你们这班人,都是胆小鬼!”瓦廖克讪笑地说。“还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
子……”
我听了他的嘲骂,心里很委屈,我们都讨厌这个肥头大耳的少爷。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干
坏事,讲姑娘和媳妇家的脏话给孩子听,叫孩子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结果吃了
大亏。不知为什么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头砸它,有一次还把缝衣服的针搁在面包里喂狗。
可是瞧见丘尔卡害臊地缩紧着身子,远远走去的样子,我心里更加难受了。
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她严厉地说:
“不要,我不拿。”
她愤愤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这更加引起了瓦廖克的嘲骂,我打算不
拿这小子的钱也要去。这时候,外祖母来了,知道了这回事,就拿了这张一卢布的票子,镇
静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一条毯子去,天快亮的时候会冷的……”她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知
道没有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一直呆到天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
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出来,棺材开始晃动,也绝对不能跳下来,如果跳下来,就算输了。
“记住,”瓦廖克预先说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当我出发到墓地去的时候,外祖母对我画了十字,教我说:
“要是瞧见什么,一动都不要动,只要嘴里念着圣母赐福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开始,早些完结。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跟着我
走去。爬过墙头的时候,我被毯子绊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从沙地上弹起来一样。
墙外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胸口扑通了一下,脊梁上发了一阵寒。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黑棺材边,棺材一头被沙土埋住了,另一头露出粗矮的架脚。好象谁
想把棺材抬起来、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死人脚边的棺材顶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
墓地,密密地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坟头上,洒在长满荒草的冈陵上。十字架的行
列里,零落地立着一些瘦长的白桦树,它的枝条连结着散开的墓x。白桦叶的影子,落在地
上画出花边图样,这图样中又露出一些小草——这些灰色的耸立的毛茸茸的草丛最叫人害
怕!教堂象雪山一样高高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中一轮瘦小的月亮在闪闪发光,仿佛是
在融化。
雅兹的父亲(绰号叫做“饭袋”)正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打钟,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
磨擦屋顶的铅皮,象哭泣似地轧响,然后,小小的铜钟冷淡地响一下——又短促,又凄凉。
“天哪,你可别让人睡不着觉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的口头禅。
我害怕,说不出为什么还气闷。这是凉爽的夜,我却流汗。要是卡里宁老头真从坟墓里
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去吗?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道里玩过几十次,我妈妈的坟就在教堂的近
旁……
四周还没有完全静下来,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是
卡特佐夫卡村那边,手风琴在哽咽。总是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歌儿在墙外走过,我
一听歌声就知道是他:
咱们的妈妈
罪孽并不多——
她谁也不爱
只爱爸一个……
听到生活的最后的叹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钟声每响一次,四周便更静寂一点。静寂象泛
滥的河水,淹没了草地,淹没了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飘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
大海般的空中消灭得没有踪影。天空中只有遥远的星儿还活着,闪烁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
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我裹在毯子里,缩着腿,脸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微一动,棺材便轧轧作声,底
下沙土也沙沙地响。
在我的背后,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块碎砖头落在身边,
怪害怕的,但我立刻猜到这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从墙外边扔进来吓唬我的。我知道附近还有
人,心里反而高兴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着抽烟,被她瞧见了,她动手打了我。我说:
“别碰我,您不打我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恶心得厉害……”
后来,她罚我坐在炉炕后面,她对外祖母说:
“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
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每次母亲责罚我,我总是可怜她,替她难堪,因为她的责罚总是不
大公平,经常错怪我。
总之,生活中使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说墙外边那些家伙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
在墓地已经吓得要命,偏偏还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冲他们大声喊:
“到鬼这边来吧!”
但这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点会怎么样呢?它一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
沙土中许多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朦胧地闪烁。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
奥卡河的木筏上,注视着河水,忽然有一条小鳊鱼蹿出了水面,几乎碰到我的脸边,它翻转
身子的时候,侧面活象人的面孔,睁着鸟儿似的圆眼睛向我一瞟,就钻了下去,象枫叶落地
一般,飘然地游到深水里去了。
回忆愈加紧张地活动起来,好象要抵抗那制造恐怖的想象,重演那一幕幕的生活。
忽然一只刺猬用硬爪子扒着沙土,滚了过来。它是那么小,竖着一根根梗刺,叫人想起
家神小鬼。
我又记起外祖母蹲在炉炕前说的话:
“好心的家神爷呀,把油蟑螂撵走吧……”
远处,在望不见的街市上空,有点透亮了,早晨的寒气压迫着脸腮,眼睛也渐渐闭起
来。我用毯子连头蒙住,把身子缩做一团,躺下了,随它去吧!
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边,拉开毯子说:
“起来吧!没冻着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可是你别对别人说,别对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说?”她诧异了。“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温存地说:
“什么都得亲身经历,小鸽儿,什么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学,谁也教不会
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跑来问我:
“真不害怕吗?”
当我回答:“害怕!”他们就摇着脑袋,喊叫说:
“啊哈,你看是吧?”
那女掌柜却深信不疑地大声说:
“可见说什么卡里宁钻出来是人家撒的谎。难道他被小孩子吓住了吗?要是他真的爬出
来,那他还不把孩子从棺材上摔得不知哪儿去呀。”
柳德米拉用亲切的惊异的眼光望着我。看来连外祖父对我都很满意,他不住地微笑着。
只有丘尔卡懊丧地说:
“他当然不在乎,他外婆就是一个巫婆嘛!”
三
弟弟科利亚,象一颗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外祖母、他和我,三个人睡在一个小板棚
里,我们在木柴上垫一堆破布当床。在我们旁边,是一道用毛板拼成的有许多缝隙的墙,墙
外是房东的j舍。每天晚上,我们都听到吃饱了的j,拍着翅膀咯咯地叫着睡去,早上,金
色的公j高声啼叫,把我们吵醒。
“啊,掐死你!”外祖母醒过来喃喃地咒骂。
我睡不着了,便望着从柴屋缝隙里s到床上来的阳光。光线中飞舞着银色的灰粒,好象
童话里的字句。老鼠在柴堆里吵闹,翅膀上长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乱爬。
有时候,我耐不住j屎的臭味,便走出柴屋爬到屋顶上,张望房里那些醒来的人,他们
好象睡了一夜都没了眼睛,肿胀得又肥又大。船夫费尔马诺夫,这个y郁的醉鬼,从窗口探
出乱发蓬蓬的脑袋,睁开浮肿的小眼望着太阳,跟野猪一样哼着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
两手抚平棕红色的头发,急急忙忙到洗澡房里去淋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嘴的厨娘,尖鼻
子,满脸雀斑,象一只杜鹃鸟;而房东本人却象一只肥胖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联想到
鸟儿、牲口和野兽。
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却微微感到忧郁,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到没有人的旷野里去—
—我知道,人们照例会把干净的一天弄脏。
有一天,我躺在屋顶上,外祖母叫我下来,她对着自己的床点了下头,轻轻地说:
“科利亚死了……”
孩子的脑袋落在红枕头外,躺在毯子上,皮色苍白,身子几乎是赤l着,褂子缩到脖子
边,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疮的歪腿,两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象是要把自己的身子举起
来。脑袋略略歪向一边。
“超生了也好,”外祖母梳着头发说。“怎样活下去呀,这个畸形的孩子!”
外祖父象跳舞一样踏着脚步走进来,用指头小心地拨了拨死孩子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
气地说:
“干吗拿没洗过的手去碰他?”
他嘴里嘟哝着:
“瞧吧,他来到人世……活过了,吃过了……结果什么也不是……”
“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瞎子似地瞧了她一眼,走到院子里去,一边说着:
“我可没有钱埋他,你瞧着办吧……”
“呸,你这个可怜虫!”
我走开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埋葬科利亚,我没有上教堂里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和狗、雅兹的父亲一起
坐在刨开了的母亲的坟边。他刨坟少要了工钱,老在我的跟前表功:
“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个卢布……”
我望了望发出臭味的黄色的坟x,看见边上有潮湿的黑色的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动,
d边的沙土就往下泻成一条细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两侧就显出皱襞来。我故意动着身
子,想使沙子泻去,掩住木板。
“别胡闹!”雅兹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
外祖母端来一口白木小棺材,“饭袋”就跳进坑里,接住棺材,跟黑板一并排放好,又
从坑里跳出来。随后,再用脚和铲子把沙土扒进去。他的烟斗冒着烟,象一口香炉。外祖父
跟外祖母默默地帮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只有我们四个人站在林立的十字架中。
外祖母把钱给看墓人的时候,责备地说:
“你到底还是惊动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有什么办法呀?就是这样,我还侵占了别人家一点地皮呢。这——没有关系!”
外祖母脑袋碰着地,拜了坟,哽咽了一声,哭着走了。外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
磨损的外套,跟着走开。
“把种子下在荒地里,”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象耕地上的一只乌鸦匆匆地跑到前面
去了。
我问外祖母:
“他怎么啦?”
“随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很热,外祖母很吃力地走着,她的脚陷进热沙里,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问道:
“坟坑里那黑色的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生气地说。“都怪那条蠢狗……一年还不到,瓦里娅就腐烂了。沙土不
好,渗水,要是胶泥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要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烂……”
“你不会烂!”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严肃地劝阻我说:
“不要去想这些,不许想,听见了没有?”
可是我想:“死,这多叫人难过、讨厌!哎,这可恶的东西!”
我感到很难受。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
“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们气了,一个一个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壮壮实实的,象
手上的五个指头一样该多好……”
他好久没有这样和气地说话了。我听着他,希望这老头儿会打消我的忧郁,使我忘记那
黄沉沉的坟x和旁边的潮湿的木板。
可是外祖母厉声粗气地拦住了他:
“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老说这样的话,它能使谁轻松些呢?你一辈子好象铁锈一
样,把什么都锈烂了……”
外祖父咳嗽一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很难过地对柳德米拉讲了早上见到的一切,可是,这并没引起她显
著的反应。
“做孤儿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妈妈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进修道院,一辈
子不出来。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法子,瘸子不会做工,也不能出嫁,说不准会养出瘸腿的孩
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样,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大概是从这晚上起,我就对她失掉了兴
趣,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渐渐跟这位女友疏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
树木,一边伸展到奥卡河,一边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接连下去。在这座
蓬松如盖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
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
自己的所有,他们捡枯枝,伐枯树,有机会时,对好树也不放过。一到秋天,要准备过冬柴
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里带着绳子,到森林里去。
这样,我们三个人,拂晓时候,就在银绿色的露湿的野地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在奥卡
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