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世子露出原来是那家的神色,程四娘见他知道自己娘家,就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卢总管送客又回书房,问世子爷下一步?
枯五回 浮生只合尊前老 门当户对(五)
二皇子府绣娘坊,木辛接到上方通知,捧着针线篓,起身走进内室。里面有个年长的绣娘,不做声地掀开孔雀绣帘,露出一扇小门,正对后花院。
木辛闪身进花墙,她挑了条小道,来到珊夫人院子所在的后门,左右看看没人,她敲敲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有人打开一条小门缝放她进园,关门前还戒备地探出头查看小路两边有没有人跟踪。
程珊的陪嫁见来人是程夫人安排在皇子妃院的人,知有要紧事禀报,即刻通知夫人。
“我不想听跟程家有关的任何事,你们没长记性吗?”程珊却不想知道,也不想领母亲的好意。
程珊心中的良人是她的衡安表哥,但四年前父母嫁,让她至今不能原谅程家人。
所谓借着二皇子的侍妾身份给自家谋利的事,别说程珊本身清高不屑做,就冲着那年嫁的事,她也不会帮忙。比如说,两年前她小产,二皇子怜惜她,特别允请程母来照顾她,程珊硬是叫人拦着程母,不许程母踏入皇子府门一步。
再好比说,昨晚二皇子也略略提了想让她做通程母的思想工作,让程母同意程昭迎娶郦山公主的事,程珊想都不想就拒绝。
程珊内心一点都没有帮助程家的念头,即使断绝双方关系也难消她心头痛。
陪嫁丫环阿璃劝道:“小姐,您忘了小皇子吗?”她抹着眼泪,“若是没出事,小皇子现今都会叫小姐母亲了。”
程珊瘦削的脸上显出痛楚色,她怎么能忘,怀胎六月,偶有胎动,那样叫人欢喜。她有时候恨虞巧织歹毒,更多时候怨恨父母硬将她推入这火坑日夜与人争宠样样比斗没有尽头。
“这次我出头了,然后呢,”程珊凉凉地自嘲,“我爹会经常叫你们拾掇我给殿下吹枕边风,给程家找门路,为程家打算,为我的孩子前程考虑,就像虞巧织一样,什么时候我也会干出谋人子嗣的恶事,你要我变成那样子?”
阿璃脸上眼泪扑落扑落地滚:“小姐您心里苦阿璃都知道,可是不这样做,小姐一个人又如何对付了院子里这些豺狼虎豹?巧夫人就是有娘家撑腰,才敢对小姐下手;若小姐娘家、与郦山公主结成亲,虞家哪里还敢?”
身边几个丫环都频频劝,身在皇子府,没有娘家势力,孤身一女子如何站得稳,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二皇子恩宠程珊,也是看在她的娘家份上。说句难听的,他日恩宠不在,程珊能依靠的也是娘家。
“这事不用说了,程家是盛是衰与我无关。”程珊冷淡道,“红颜逝,恩宠衰,我还落个清静。”
阿璃等丫头啜泣无语,木辛在外面等许久,只等到一句小姐知道了的话,急拦住人道:“阿璃,珊夫人的娘家兄弟有出息,珊夫人也有大利。你可是真正劝了?”
“小姐一时转不过弯。”阿璃抹着红眼眶道,她们几个都在劝,也劝不动。
木辛怔然,喃喃道:“难道就看着四夫人得意吗?”
阿璃一听奇怪,道:“四夫人,这事跟四夫人有什么关系?”
木辛低语,路彩云让人把消息通知给程四娘了。如今程家生意越做越大,那份家当怎么分还没定。程四娘怎么可能会让程昭讨个厉害的妻子回来,瓜分程家产业。
就冲着程夫人和程四娘多年后宅争斗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程四娘定然是要搞破坏,毁掉程顾婚事的。
阿璃急跺脚,道:“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说。”
她绞掀珠帘,匆匆去找小姐说话。程珊可以不靠娘家,也不管娘家,但娘家那份家当怎么说也是她亲兄弟程昭的。日后小郡主小皇子有个急事也能找亲娘舅帮忙。
“小姐,您就多为自己的孩子多多谋划,啊?”阿璃等人苦苦再劝,“您不愿帮老爷,只管叫人把他拦在外头就是了。昭少爷却是不同的,昭少爷不会来为难小姐,相反,他一定记着小姐这份恩情,以后您有个什么头疼脑热,昭少爷必然跑头个给小姐张罗。
可若叫四夫人那边抢走全部家产,小姐您可怎么办?你以为四夫人会眼睁睁看着您一个人在皇子府好吗?还有宓小姐,她们那边一定会帮着虞家路家来欺负小姐。
说什么二皇子若不来找小姐,好落个清静,可真到那一天,小姐可知路皇子妃、巧夫人她们个个都不会放过您。
您已经进了这府,要落得没钱没权的,别说有什么自在,就是做人的信念、尊严都保不住。
小姐您心疼衡安公子娶不成自己喜欢的姑娘,要是衡安公子有钱有权的,哪里要受秦家胁迫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室。。。”
也不知程珊听进多少,中午的时候,她乘着软昵小轿到卞府。
看到数年不见的女儿来到外祖父家,程夫人激动地差点儿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张罗,程珊冷冷地叫她不用忙活,她就来说个事。
“听说母亲拒绝了池太师家的亲事。”程珊掂着茶碗盖,冷若冰霜地说话。
程夫人收笑,回道:“是有这回事。”
程珊直言道:“殿下吩咐我来和母亲说声,昭弟和顾家姑娘结亲,与程家与大业都有利。希望母亲不要固执,坏了大事。”
程夫人神色变了变,沉声道:“珊儿,做娘的是亏欠了你。你恨娘,娘无话说。但顾家那门婚事,关系你弟弟一辈子,为娘不会因为亏欠你而毁掉你弟弟。程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断不能叫你弟弟讨个失贞的女子为正室。珊儿你要为娘如何补偿你都行,除了这事。”
程珊一笑,放下茶碗盖,清脆的哐当一声,她启唇道:“外人总说母亲怎么疼女儿,把我嫁给二皇子,是为我好。我很想相信,却知道绝不是那么回事。您只爱您的儿子,您的程夫人位置,您的卞氏家门荣光。”
程夫人几欲反驳,却说不出口。
程珊低头微摇轻笑,像在嘲讽自己对母亲的爱还有期待似的,她换了种口气,干脆利索直接道:“衡安表哥娶秦家姑娘,为何连迟一天都拖不得,我想阿南一定很有兴趣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阿南可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要强姑娘。”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近乎耳语,却让程夫人真正闻之变色。
程珊她起身道:“母亲大人,请代女儿问候大姐。”
她从进屋到离开,正眼都没瞧过母亲一眼,却叫程夫人脸无血色,半晌回不了神。
程昭在外院见到二姐,并从她嘴里得到好消息,兴冲冲地去见母亲,是否真地答应。
“娘,娘,你怎么了?”程昭看出程母脸色不好,担忧地问道。
程夫人勉强一笑,拍拍儿子手掌,看着儿子说道:“娘想过了,你姐姐说得对,夫妻要做一辈子,这人选一定要昭儿喜欢。只要昭儿高兴啊,娘什么都能不管。你爹那儿,娘去说。”
程昭欢天喜地,唯恐夜长梦多,推着母亲去找秦老夫人。
却说程母改变主意主动秦老夫人说媒,消息传到顾家琪耳朵里,顿时砸了手里拿着的掐丝百花胭脂盒,是惊吓,也是慌的。她怕见到程昭。
“请宁章氏。”顾家琪急忙道,又吩咐左右随从,“准备婚事,越快越好。”
冬虫夏草齐齐应声各去办差。章氏早就等着这口信了,她即刻赶来池府,和池老太重提海陵王府的亲事。池老太还有些犹豫,海世子长相太古怪。
“找个平头老百姓也成。”池老太退而求其次。
章氏哎哟一声,不赞成道:“老太太,您这么快就不记得我那小姑的事了。”
池老太没转过弯,章氏直白道:“女方高不可攀,男的出身贫寒,两人怎么好过日子。”
还有乱七八糟的婆媳妯娌关系,池老太也慢慢想起海世子的外在优点来。
章氏又笑着打趣补充道:“世子爷生得异人相,就少人跟阿南争宠嘛。虽然说世子爷现在就喜欢咱们阿南,但也不得不防啊,老太太您见多识广的,也知道男人那点毛病,对不?”
“亏得你提醒,老太婆竟忘了这茬。”池老太找到话头,跟章氏唠叨自己那仨个儿子,养了多少小妾,说是下面官员孝敬的,不收难做官,都当她不懂这里头事。其实,她一门儿清,男人看女人,不就是那张脸嘛。
章氏附和,后宅妾室姨娘多了,麻烦也多。为争宠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嫁到那种人家天天算计来算计去,真不如不嫁呢。
池老太深深地感到急迫,道:“就这么着,咱们赶紧进宫,先把这人定下。”
章氏随口问道:“那跟阿南说声?”
“说什么,两小口呕气,正该咱们做长辈的给他们拿主意。”池老太叫人准备进宫轿车,又急急叫章氏快推她出发,风风火火地到李太后那儿讨旨去了。
帘子后头,顾家琪舒一口气。
未几,鸳鸯、珠玉来报,秦老夫人来访。顾家琪手微挥,不予理会。
池家前厅,池家大夫人招待秦老夫人、程夫人等一行,并差人去请老太太。
家仆回报,老太太带着顾小姐看戏去了。
池家大夫人笑说真是不巧,照往常,个把时辰准能回来。
秦老夫人也不好起身去追池老太的马车,就顺着池家三位夫人的意思,和池家女眷边聊边等人。这里头,就程昭一个急不可耐,他急得团团转,只要事没定下来,他就担心焦虑。
女眷们正拿他的急切打趣,宫里来传消息,李太后留老太太在宫里休息了。
欢语笑声顿停,程昭震惊,哆嗦地问道:“老太太怎么进宫了?”
景福宫的传旨小宦官笑回道:“老太太给郦山公主请婚,太后千岁与老太太聊得兴起,就把人留下了。”
程昭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低喃问道:“旨,下旨了?”
传旨小宦官微笑应道这是当然的,太后千岁尊重池老太太的意向。
程昭猛地像活过来似的,眼睛圆瞪,道:“你是说,阿南不知道这事。”
“程大人过虑,”传旨小宦官笑道,“郦山公主是赞成的。郦山公主握有圣上颁赐的圣旨,可以自选婚配。”
这小宦官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讥笑意,就像在说,程昭在自作多情。如果顾家姑娘钟意程昭,她不会另择他人。
“我不信,我不信,”程昭推开程母,向池家内院冲,高叫,“阿南,阿南,你出来。你跟我说啊。”
顾家琪一听到外头动静,就叫人把她带离池府。
鸳鸯珠玉不解,道:“主子,您想个法子断了程公子的心思,不就成了。”逃跑,实在是与她往日行事风格大不相和。
顾家琪幽幽道:“嫁人不就是法子?”
众人无语,顾家琪打量四周,竹林幽静,石道明净,枝叶间,楼廊台榭隐隐绰绰。她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鸳鸯珠玉微垂头,不敢答。
顾家琪转个身,点点头,道:“地方不错,不过,去告诉那臭小子,旧俗,婚前男女不当见。”
鸳鸯珠玉脸白白,顾家琪再喝道:“还不去。”
“主子,婢子有句话。”鸳鸯心一横道,“主子都能怜惜程公子不易,为何不能宽免世子爷无心之过?”
顾家琪好气又好笑,道:“所以,我没选程公子,不是吗?”
鸳鸯珠玉似懂非懂,顾家琪笑摇头,刚动,有人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喷吐的鼻息熟悉得让人心软。鸳鸯珠玉识趣地闪人,顾家琪板脸道:“没听到吗?婚前男女不能见面。”
“对不起。”
“少来,”顾家琪拍开他的手,拢拢披风,“走了。”
“你出事的时候,我不在。”
顾家琪顿步,不知怎么地,胃有点烧。她低语道:“臭小子,想惹人哭啊。”
“你要是肯哭,我马上去宰了景帝。”
顾家琪笑:“礼物呢?”她背对着他,摊开手,“出海这么久,别告诉我,你什么也没给我带。”
后面人小心地放了个小水晶圆缸在她掌心上,里面有两条银粉的鱼,在白沙绿藻间游来游去,他道:“他们说,这叫接吻鱼。”他顿了顿,紧张地问道,“喜不喜欢?”
顾家琪唇弯眼笑,回道:“当然是——不喜欢。”
她心情很好,捧着小鱼缸,走在前面逛新院子,据说是他建给她的婚居。
枯五回 浮生只合尊前老 门当户对(六)
庭院方圆百亩许,宽阔远大,栽满耐寒绿色植物。
琉璃绿瓦白色石墙,朱栏回廊弯弯曲曲见不到头,环绕内外三进厢楼,湖水山石繁花鲜草处处点点缀缀。顾家琪边看边点头,设计这庭院的人很了解她的心思。
走进馨远阁,这处日后将做为她婚房的楼阁,按楼中楼格局构建,上层卧室更衣室,下层书房起居室,连接上下楼层的楼梯用藤条编制,此刻铺有纯色毛毯,脱靴踩上去,毛毯厚软暖实,让人都舍不得松开脚。
踏上二楼原木地板,花式纱帏后面,是张象牙大床,床背镶金红绒,床面上铺着繁花面的火绒丝被,编制的金流苏垂到床底,与地面的纯红地毯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其他壁橱、梳妆台、休息桌椅都是象牙制品,这全套整体的新家俱使卧室高雅又华贵。
最叫人乍舌的便是连接卧室与更衣室的玻璃浴室,踏上小梯,就能跳进那个巨型象牙浴缸,缸体之大,足以让人在里面游上两个来回都没问题。
“哪弄来的?”顾家琪不掩惊喜,回头问道。
司马昶立即闪身,依旧站在她背后丈许远处。他记着那句男女婚前不当见的话,只怕两人对上俗语里的坏结局会应验。顾家琪知他这番心思,不由好笑,倒没为难他。
“印度洋边有个港口,有家黑店,定的。”
这话透露出一个讯息,这家伙出海就是去采办这些东西;知道她不会轻易原谅“他打她”的大罪过,想找些好东西哄她高兴;不料事情变得太快,这些东西就做成亲用品了。
顾家琪噗哧噗哧地笑,把手里的小鱼缸递过去。
他半晌没反应,顾家琪哼道:“水凉了。”
“马上就好。”司马昶把调好温度的鱼缸又递回她面前,顾家琪接手后转身下楼,直到她就要蹬上马车,他忽地问道,“你是真答应嫁我的,不骗我的,对不对?”
顾家琪一笑,道:“那你记得把我看牢了。”
她回府后,程秦两家人已经离开。翌日午后,池老太从宫中回府,宣读景福宫懿旨,婚期就在下月初,她叫池家人赶紧张罗。
池家大夫人虽然巴不得顾家琪早日滚蛋她早日舒坦,但准备时间只剩半个月不到叫人怎么做事,她不由回道:“婆婆既疼那丫头,怎么不多缓些日子。”
池老太笑呵呵道:“人世子爷有心,前一年就在备制具婚仪礼了。没准人家还嫌从置办的东西不合心意哩。”
池家二夫人恼道:“她有钱,那还到我们这些穷亲戚揩什么油?”
“丫头要出嫁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该给她好好办个笄礼。”池老太不高兴地顿藤杖。
可不能让老太太又想赶来抽她们,太师之妻潘氏立即打圆场,道:“这主礼的长辈,定是婆婆大人了。媳妇认识御司房的大师傅,正好给婆婆裁件一品内妇的命服,让外人也羡慕羡慕。”
池老太约莫是想着好事,心里没存气,嘱咐道:“你们别省钱,姑娘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够跟老太婆要。”
“婆婆哪里话,办个笄礼能花多少钱,我们做长辈的定把这礼办得体体面面的,叫京里人都夸咱们家好。”池家掌房大夫人一口应承,拍胸脯绝对让婆婆满意。
池家二夫人见两位妯娌都好说话,也不好再计较那份子礼钱,压下心里不满,满口说该打嘴巴子她这张嘴就是快其实没什么恶意等等歉意的话。
池老太懒得看三个媳妇在她面前耍心眼,叫她们晚饭前把礼宾名单拟好,送到她那儿。吩咐完,她让丫环推她回房休息。
池家三位媳妇不敢违逆老太太意思,紧赶慢赶提前两个时辰递上名单。
池老太拍案道好,池家大夫人吩咐下去c办。隔天却收到原礼部尚书现内阁首辅鲍文同传来的消息,郦山公主的笄礼由皇家办了。这位新首辅入阁后,最常做的事就是拿着祖宗规矩引章据典纠正皇城内外一切逾制的事,要还京城一个合乎儒家正统典范的清明世界。
这郦山公主是京城里的话题人物,皇家给她办笄礼,定能吸引无数注意,也正是向京城民众昭示天家新规范的绝好机会。鲍首辅请示景福宫后,督命新礼部尚书全权筹办此事。
新礼部尚书接到这烫手任务,暗里直叫苦。
问题出在笄礼的主宾人选上头。顾家琪若是正统皇家公主,那请帝后出席列位是名正言顺。即使是外姓公主,帝后出席也可算是复加的天大恩宠,难就难在景帝和顾家那点子丑事闹得全天下人皆知,李太后、鲍首辅属意办这笄礼是要消除皇家丑闻,而不是再次增加话题。
因此,郦山公主的笄礼,不能请皇帝出席。
帝后都不出席,叫礼部怎么按制给顾家琪置办公主级别的笄礼。
这还是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就算没人说景帝和顾家的丑事,谁又敢去请景帝出西直苑主持公主笄礼。这种做法叫归政于皇帝,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