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作家出版社出的哪!”老康提醒道。
“侬有多少货?”
老康一听老太太问自己的货,顿时感觉自己诗集的销路有门儿,马上如实报来:“三千册?”
老太太瞧一眼老康,再翻开书的扉页,看一眼作者像,睿智地笑了:“侬是个大诗人嘛!”
老康终于在图书市场里找到了一点儿被尊重的感觉,心灵深处仿佛燃起了一朵灿烂的火花,立马儿谦虚道:“不敢,不敢!”
“侬花多少钱买这个诗人的名呀?”老太太继续一副睿智的模样,嘴角上却挂着庸俗地微笑。
老康听了老太太这样的问话,感觉别扭,心里那朵灿烂的火花也立刻熄灭了:怎么刚刚被抬上诗人圣坛的自己又被老太太莫名其妙地拉下来了呢!?自己要实现人生价值的壮举,在老太太的眼里咋就成了花钱买名的玩乐呢?但是老康毕竟是诗人老康,他没发火,还是一丝不苟地说了实话:“连书号再印刷,五万块进去了!”
老太太艳羡地咂咂布满皱纹的嘴,恭维道:“侬北京人就是会玩的啦!买个诗人虚名还花五万块呀!乖乖,阿拉上海人没侬这么大方的啦!!”说着,把书还给了老康,准备走开,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眼见着生意要黄,老康急了:“大妈,您能不能进货?啥价格肯进呀?”
老太太见老康一副焦急的模样反而诧异起来了:“侬不是想玩玩、再到图书馆捐捐的?”
此时的老康虽然脸红,但态度异常坚决:“我要卖!市场经济了,我也得挣钱哪!不挣钱,不但无法生存,也不能体现我这诗歌乃至人生的价值呀?!”
“侬是卖的?侬也要挣钱的噢?!”老太太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异,又重新走回来,再次拿起了《老康诗集》,“定价一十八块一本呦!成本是五万。侬应该晓得的呀!侬全部零售出去,也是不赚钱的啦!?”
老康拿出壮士断腕的劲头:“我半价给您,也算挥泪大甩卖,咋样?”
老太太突然没了笑容,那张布满皱纹的嘴抿得紧紧的,态度异常坚决地道出了市场经济的一个真理:“阿拉不作诗集的啦!没一个人要买的!没人要买的东西,就是废纸的啦!”
无论老康咋样死磨硬泡,老太太连给老康腾一点儿地方搞搞代销都不肯。最后,老太太为了脱身,便眨着狡黠的老眼,指点道:“阿拉告诉侬说吧,门口有一个摆摊的,是个大胡子,他姓姚,姚文元的姚,据说也是诗人哩。侬去找他问问好不啦?!”
“门口的大胡子?”老康傻了眼,原来老太太建议他找的就是刚才被自己认作天津地痞的那个人!
为了生计,为了他的人生价值,瞧在钱的份儿上,老康虽然步履沉重,虽然内心忐忑,但还是夹着自己的诗集,匆匆来到了大厅门口。
“哥们儿,您进嘛货?”大胡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老康对自己的不恭,又主动和老康打招呼,“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连带着《汤加丽人体艺术》,我这儿嘛玩意儿都有哇!”
“您进诗集吗?”老康以为大胡子每天不知道要瞧多少人的脸色,大概早已经把自己刚才的不恭忘了,便也没绕弯子,试试探探地直接问。
大胡子笑了:“您是诗人?自打您哪一进这屋的门儿,我就瞅出来了!”
老康自知大胡子还记着自己刚才的无礼,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正打鸣的老公j,窘红了老脸,一连声地喔喔着:“哪里,哪里,写着玩!写着玩!”
“写着玩就对了!您哪,这就比我强呀!”大胡子很友好,从摊位后面递出一个很破烂的圆凳,让老康坐,“老哥儿您不嫌弃,坐这儿,聊聊。”
老康半推半就地坐了,把自己的身体尽量地缩小,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以期博得大胡子的好感。大胡子接过老康手里的诗集,像敲响了一口寺庙里的洪钟,高声大嗓道:“嘛玩意儿?老哥您玩的不赖嘛,都玩到作家出版社去了!”
“自费书!瞎蒙!瞎蒙上的!”老康继续谦虚着。
大胡子瞧着《老康诗集》的作者简历,突然更高声地大叫起来:“嘛玩意儿?您还是中央银行的处长哪?”
“曾经是。”
“嘛玩意儿?您还是个金融学博士!”
“也曾经是。”
“嘛玩意儿?”大胡子眼珠子不停地转悠,大脑也保准儿在急速地思索着,“你横是犯了嘛事儿吧?”
“咋可能!”老康立刻坐直了身子,舒展开了自己的筋骨,立场坚定地否定,“我是看不顺眼官场上的一套歪风邪气,感觉没啥前途,才弃官从文的!这些可是有案可稽的!”
“嘛玩意儿?作官没前途,写诗就有前途?你的脑子横是熬浆糊了吧?”
老康见大胡子眼睛越瞪越大,声音越来越高,感到极为不快,便把心一横,起身,准备走人。大胡子急忙跑出来,按住了老康:“再聊聊,我们再聊聊!”
老康索性一针见血了:“我这诗集,你能不能进货?”
一听老康这么说,大胡子刚刚恢复正常的眼珠子又鼓了起来:“嘛玩意儿?你辞职写诗,就为卖诗集?”而后,把眼睛盯视着老康,“弟妹没跟你离婚嘛?”
老康先在心里平衡了一下“绿帽子”与“离婚”对于自己面子损害的孰轻孰重问题,而后,他索性狠狠地说:“早就离了。”反正现在的老康已经不再感到窘迫了,索性也来了逗闷子的劲头。
“嘛玩意儿?横是你们早就掰(注:地方话,意为:分开)啦?!”
老康索性没支声,又点了点头。
大胡子爽朗地大笑了几声:“我早瞧出来啦,找不着自我,不知道自个儿是干嘛的,你和我一个路!”大胡子只笑了几声,大嘴巴忽然合拢不笑了,一脸地晴转y:“唉!我原来的女人,也他妈不是好玩意儿!”
见大胡子像失了水的草,y沉下去了,老康的内心忽然找到了一点儿平衡,立刻把自己变成阳光雨露下的向日葵,居高临下地盯视着衰草一般的大胡子那乌云密布的脸,学着大胡子的天津腔,高声反问道:“嘛?横是嫂夫人有外遇吧!?”
“嗨!我外出采风那阵儿,这玩意儿居然在自己个儿的家里,招来一个阔佬儿,给我做了一顶绿帽子!”大胡子痛苦的回忆着。
老康毕竟是个善良之人,他不好意思再追问了,望着大胡子的胡子,想不起安慰的词,也说不出幸灾乐祸的话。
大胡子叹口气,用一只肥大的拳头痛捶了眼前的一包书,叹道:“唉!离吧!掰了好!诗人爱空想,女人爱钱财。诗人是一阵风,女人却是一片云。这风和那云,永远是两个劲儿!”
老康赶紧也感叹道:“本来是先有女人,才有诗人。没有爱情,哪来的诗歌?可现在的社会,都物化得畸形啦!”
大胡子像打蔫的草又滋润了水,精神一恢复就又鼓起了眼珠子:“你这话听着,还他妈是在写诗嘛!”
老康见大胡子一副热情、豪爽的样子,赶紧借机倒出自己的心声:“所以我琢磨着赶紧把诗集低价卖了,换一丁点儿钱花。也算实现一丁点儿自我价值嘛!咋样?您能不能帮帮我,能不能进点货?”
大胡子见老康谈起了生意,立刻从对女人的诗兴感叹之中重回现实的金钱世界。他这次没有惊叹出“嘛玩意儿”的口头语,而是眼珠子一转,再转,蔌地起身,赶紧把老康拉进摊子里,按住老康的肩膀,迫使其重新就座。之后,他压低声音,从人生最宏伟处、最制高点忽悠(注:地方话,意为:蛊惑)老康:“你的心思我门儿清!你横是琢磨着以文强国,弄不好还想以诗歌启迪国民吧?!”见老康想再谦虚、再客套,大胡子则再按一下老康的肩膀,索性不让老康开口,继续勾勒起老康高尚的内心世界来,“我还瞧出来了,你琢磨着在此生,干一丁点儿能留下声音、名声的大事情。我原来也是诗人,我原来也是这样想来着。可后来不但跑了老婆孩子,最后连自个儿都吃不上饭了。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寒碜哪!最后,只好和你走相反的路,与时俱进、弃文从商了!”
“诗集是不是忒不好卖?”老康见大胡子颇为推心置腹,自己也像落水的主儿遇上了救生船,更感觉亲切起来,就趁热打铁,问起了他最忐忑、最关心的问题。
见老康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情,大胡子的眼珠子重新转了几转:“甭听他们瞎咧咧!好不好卖,关键是瞅谁卖!”
老康高兴了。他突然感觉和大胡子相见恨晚了,不禁兴奋地问:“那,大哥,您进我一些诗集吧?”
大胡子拍一下老康的肩膀,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又转悠几下眼珠子,做出处女一般的矜持状,就是不开口。
老康见状,以为大胡子为难,就恳求道:“老弟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没钱要受老婆气!最近,我的手头又紧,所以……”
大胡子点点头:“你说那些我都门儿清,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您能不能先进一丁点儿?一百本也成呀?”
大胡子陷入了沉思,捡一个小石头在地上划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圈圈点点,而后才自言自语地说:“直接进你的货吧,我一时还真没有资金。给你代销吧,还真占我的地儿。”
“就四折进,一百本也不过几百块钱嘛!”
“几百也是钱哪!足够我再活一个月啦!”
老康失望了:原来大胡子说了半天,都是在拿自己开涮、瞎掰扯!仿佛大胡子像这个救生艇,见死不救地抛下自己独自逃逸了一般,老康的脸上掩饰不住地y沉下来。
大胡子见了,料定和老康谈生意的最佳火候到了,赶紧一刻不停地说:“不如这样得啦!”
老康见大胡子有些回心转意,脸上立刻多云转晴,赶紧追问:“您说!”
大胡子忽然站起了身,拍一下老康的肩膀,热情地说:“谁让咱们都是诗人,谁让咱们都走这根筋儿来着!这样吧,你在我这儿,自个儿卖!”
“我自个儿卖?”老康诧异了。
“你自个儿卖最好!”大胡子撺弄着,“一来你可以自个儿感受一下嘛叫市场,二来你好知道读者待见瞧嘛玩意儿,三来你以后才知道自个儿应该写吗嘛!”
老康踌躇了:“可你这摊位也不大呀!”
大胡子笑了:“我这摊儿每月租金三千块,您要愿意呢,就凑一个份子,每月交一千块,算你有三分之一摊位,如何?”
老康更踌躇了:“诗集到底好不好卖嘛?我能赚回这摊儿钱吗?”
大胡子搂了老康的肩,像老鹰捉住了一只小j:“嘛玩意儿?批一百本出去,四折,你还收回七百四哪!横是连你自个儿都没信心,那你还印那么多诗集干嘛吗?”
被大胡子这一将,老康那早已经被老婆压迫到爪洼国(注:古代地名,喻为遥远而子无虚有的地方)去的男人劲儿终于又回来了:“成!那就试试!明儿个我就来!”
大胡子高兴了,一手拍着老康的肩膀,一手竖起大姆指:“这才有一丁点儿处长的样子嘛!”
老康也是说干就干,立刻把手头上带着的几本诗集像对待自己的独子一样,小心而麻利地放在了大胡子摊位的显要处。见着戴眼镜的走过来,猜定是文化人,他也忘了啥是面子,更不知道啥叫羞怯,扯着嗓子一通招呼:“快来看,快来瞧,新出版的《老康诗集》。老康其人,是阳春白雪,也是下里巴人哪!”
经过这一通吆喝,虽然应者寥寥,也没卖出一本书去,但老康似乎找到了自我,骨子里的雄心壮志像枯木逢春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恢复,内心深处也重回了春天,充满了快慰、欣喜和生机。
图书市场收市的时候,大胡子拉住了一把一脸喜悦的老康:“我说吗来着,你行嘛!”
“试着来!我就不信没文化的主儿能干好的事儿,我就干不好!”
大胡子见老康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嘴上和心里都笑开了花。他把一只大手伸到老康眼前,食指和拇指使劲撮着,粗糙的皮肤相磨,发出“沙沙”的声响,见老康始终是一副熟视无睹、若无其事的劲头,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钱!您得先交五百块呀?”
“钱?啥钱?”老康满脑子的计划经济,思维还在国有企业的供给体制上滑行,一时转不过闷儿来。
“嘛玩意儿?横是您忘了每月一千块的摊儿费?”大胡子鼓起了眼珠子,眼仁足有康熙通宝那般大。
“先交呀?”老康诧异了。
“先交五百。两个星期后再交另外的五百!”大胡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书已经开始卖了,感觉也找到了,不交钱连老康自己都觉乎着不在理。于是,他只好故作大方地从钱包里排出五张大票,一手把钱递与大胡子,一手赶紧把钱包塞进口袋里。他倒不是怕大胡子抢劫,而是他觉乎着丢人,因为,排出那五张大票之后,钱包里已经只剩下毛毛角角的小票与硬币了!他现在只有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资本,连最便宜的出租车都打不起了。
就在老康告别了大胡子,走出图书市场的大门时,他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扭头一瞧,却是在图书市场里早先遇到的那个上海老太太。
“阿拉有事情要提醒侬的啦!”上海老太太一脸的神秘。
老康诧异了:“您?要提醒我事儿?”
“姓姚那大胡子把侬吹成大诗人了吗?”老太太诡秘地挤咕两下老眼。
老康含糊着:“他?他是对我的诗还有我写诗的事儿很认同!”
“他是骗侬的呀!他是让侬拿钞票出来的呀!”老太太急赤白脸地颠起脚尖,把嘴巴咬着老康的耳朵,说:“侬千万不要跟姓姚那大胡子拼摊的呀!”
“为啥?”
“侬应该晓得的呀,侬的诗集不会有销路的!拼摊,不是要把钞票白白扔给大胡子的呀!”善良写了上海老太太一脸。
老康把对上海老太太的不肖挂在脸上,他对自己的诗集依然信心十足:“不会吧?”
“大胡子一定把侬当成二五眼的呀!”老太太因为爱护诗人,竟有些发急,尖了老嗓,一针见血道:“大胡子刚来这里时,也是被一个坏小子骗着拼摊的,结果他的啥子《姚胡子诗集》一本没有卖出去,摊位费却交了上万块的呀!侬是诗人的啦,应该晓得的,从古到今,无利不起早、逢商必j,这里都是j商的呀!”
老康一听,像是被人把几根冰g直接塞进嘴里,心里立刻凉透了:“逢商必j?这里都是j商?难道我真是二五眼吗?”他含含糊糊地摇摇头,脸上让人分不出是春夏秋冬的那一季:“诗人也骗人?不应该呀!他不是要帮我实现人生价值吗?难道真是我错了?这个市场经济到底是咋回事儿,难道挣点儿钱,一定要当j商不可吗?”
八、石榴裙下的男行长
在宁静而幽长的暮冬时节,依然通过意y打发孤独的谭白虎,在星期日,在暖阳下,终于骑上了他的破自行车,准备再闯野鸭湖,再次去试他的手枪。
上次独入野鸭湖,有如经历了一回最迷人的野游,使他忘却了猜测丢枪人可能抢银行的恐惧,获得了无限的身心欢娱。那情、那景,他此时依然难以忘怀,历历在目:
野鸭湖的湖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涟漪,却有一片海一样的蔚蓝;野鸭湖的薅草很高,几乎没人,金灿灿的反映着阳光的灿烂。
谭白虎深一脚浅一脚地绕湖而行,走出几百米之后,就已经进入了人间仙境。他的周围除了湖水、薅草,就是蔚蓝的天。在野趣里,在纯净得发甜的空气中,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身心愉悦,那感觉恐怕只有想象着和自己心仪以久的美女龚梅在一起幽会可比。
谭白虎摸出藏在怀里的手枪,像演电影一样,“哗啦”一声,故弄玄虚地卸下子弹,再“喀嚓”一下,煞有介事地以最快的速度推弹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