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起来,她趴在上铺的护栏边上毫不留情地跟美丽说,哎,你那香港朋友写小说吧?专门瞎编乱造那些鬼故事什么的吧?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迪克牛仔那一头卷儿全是给电过的,不容易,让你多买他几个专辑,多听他的“你这个我不爱的人”,是吧?
企鹅这一通话说得所有人都笑,柳仲那丫头跟往常一样有点什么乐子就笑得最欢,没心没肺。我看见美丽面红耳赤地坐在床沿上,她明显不好意思了,她挺恼火地横着“自行(hang)车”,说,咱们不说迪克牛仔那小子,咱们今个儿来又不是为了他,看看你们乐得跟自个儿是西施似的,有什么乐的,没正经!
尹美丽边说边矜持地看我,完后又看看柳仲,眼神多少有心照不宣的成分,柳仲迎上美丽的眼神似乎想到什么,她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跟我说,小阳呀,美丽她们今晚来就是想好好认识认识你,平时你也不在屋里头,美丽都不知道你这个人,美丽说你唱歌太厉害了,真想认识一下,还来问我,问我你是哪个班哪个寝的。你说咱姊妹俩,我能讲,你能唱的,能不在一块儿吗?柳仲把最后一个苹果剥去卫生膜丢给我,继续说道,美丽她们脸皮儿薄,开始还不好意思来,我说没事儿,小阳那是我亲妹妹,我是白素贞,她就是小青,你们又不是法海,有什么不好意思啊!
说完冲我一呶嘴,把两只前蹄鼓得咣咣响,硬要我给美丽她们说几句获奖感言,她那个模样就跟问我讨狗粮似的,这不禁让我想起她们家有一条名字叫“三儿”的小狗。那是一条狐狸狗,长得还没猫大,动不动就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撒痴。柳仲第一次带它出来溜街的时候,我就猜到它是“小夏利”送的那只狗崽子。因为柳仲对它总是格外爱护,她抱着它又摸又亲,却把更幼小的狗用铁链子牵着,柳仲还给它买强生牌的沐浴露洗澡,给它吃好的穿暖的,晚上搂着它睡觉,就连名字都是按辈分取的。这不,她姐老大,丫老二,畜生叫三儿。咳!爱屋及乌的心理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柳仲既然开了口,我满心不乐意也不好冷冷清清给她丢了面子,我咬了一口苹果,一边吃一边客气表示跟美丽她们熟络。我说,美丽你常来,柳仲也经常跟我提起你,柳仲说你们这帮朋友在一块儿处得要多铁有多铁,感情特瓷实,咱们都是朋友,不分家,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后有空就过来坐坐,我们有空也过去坐。
我这么说的时候看见柳仲笑得那叫一个引以为荣,或多或少还有点贼,估计她之前还跟心里担忧我会没有好脸色看,怕会热脸蛋贴了冷p股,听我这么一说踏实了。尹美丽也挺欢喜,就不像之前那样跟我面前装矜持。她跟柳仲说,哎哟姐姐,小阳可真豪爽,就不像有些女的唧唧歪歪的,怎么踹都没个p!
柳仲特崭样,那嘴乐得都合不拢了,连连说,那是,那是,我妹嘛!
我本来以为熟络的话说了,也认识了,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结果我这么一配合,尹美丽还来劲了,迎头问我一大堆问题,先是问我多大的时候开始玩琴,喜欢什么风格的音乐,还算贴谱,我也就笑呵呵地回答了。但后来她问我家住在哪儿,家里几口人,爹是干什么的,妈是干什么的,抹什么化妆品,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处没处过对象……那些面北眉南的问题特白痴,弄得像人犯了什么案子似的。我突然想起之前柳仲也这样问过小晏,当初小晏面对柳仲的疾速提问回答得宠辱不惊,我就觉得她真是好脾气,真是佩服!
尹美丽把我问烦了,到后来袋鼠也不大高兴,她使劲拿眼横柳仲,把脸一y说,你那苹果洗了没就给小阳吃,苹果上面有农药,你们脏不脏呀?
柳仲听袋鼠这么说翻了翻白眼,还真就费心去想的样子,她在某些时候的迟钝反应绝对跟她的生肖脱不了干系——猪!
袋鼠扭头又跟我说,别吃了,到水房洗洗去!
我赶快从上铺爬下来,穿了鞋,然后我手拿半个苹果偷偷向袋鼠抛媚眼,以示谢意。关门之前,我听见尹美丽跟柳仲说,姐姐,你们屋真讲究卫生!
第二章 抚摸灰尘(43)
〈21〉
走廊里跟马戏团一样热闹,人人都在兴头上。我一出门,就听见隔壁寝室热火朝天地在唱《相亲相爱》,唱她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什么来着。我隔着一块玻璃看到小晏,她跟文文俩站在她们屋的那张破书桌上光着脚丫,文文怀里抱把吉他使劲甩头,屋里一帮女生一水挥舞着大手爪子,特兴奋的样子,康健她们也在里面。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小晏的叫喊声,她拿只吃饭用的勺子说看不见谁谁谁的手,就是大嗓门挺粗鲁的那种声音,挺不像她的。
晾衣房里没有灯,以前我和柳仲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猫着说话。柳仲人贱,她把潮湿的衣服东拿到西,西拿到东,等到第二天主人来取的时候就得费点劲,她就是太闷了,闲不住。我点燃一根烟,我现在也闷,明天要放假了,天一亮整个校园里就会慢慢地冷清下来,因为明天都要离开,所以这个平时人人需要的大屋里今晚会没有一件衣物。不知道为什么,在空空如也的晾衣房里抽烟的时候我心里会难受。
我站在平时柳仲喜欢的那个窗口,看得见楼下的学校院墙和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对面的饭馆生意很好,白天榨干我们的油晚上又喝司机们的血,尤其是那些外地来的大货车司机,那些门牌上写着宾至如归的饭馆全靠他们养活。那天,我跟柳仲她们正在吃饭,进来几个风尘仆仆的司机,他们一张嘴说话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说的都是地方话。老板笑呵呵地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本菜谱,这本菜谱是蓝色皮的手写册子,这跟之前我们用的那本不一样,我开始注意了。
司机们你翻我翻,前前后后要了酒水叫了四道菜,四道菜分别是“mǔ_zǐ 情深”、“嫩滑鱼丝”、“谈笑风生”和“大雪降火山”。这每道菜的名字听起来都叫人食欲大增,我心里正后悔没拿那本菜谱点菜的时候,司机那桌的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一盘一盘做得倒挺养眼。我仔细一看,差点没把饭喷出来,要不是文文跟柳仲她们极力反对,我肯定打电话把眼前这一切报告给有关部门,真是太气人了!
回尼姑庵的路上,柳仲告诉我说,这片的旅馆饭馆都是这样的,他们没有老顾客,挣的就是进出市区的长途货车司机的钱,因为外地人即使明知自己被黑了也不敢怎么样,所以饭馆会为他们准备自制的菜谱。就像今天晚上,“mǔ_zǐ 情深”是大豆炒豆芽,“嫩滑鱼丝”是豆腐和粉条,白糖拌西红柿也就跟着改名了,叫什么“大雪降火山”。文文说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回她跟康健她们去吃饭,一个司机要了一份“孪生兄妹”,菜上来一看竟然是绿辣椒炒红辣椒,司机一声没吭就直接结账了。文文说完,柳仲又继续说,她说姐姐为你好,你以后出门少管闲事,敢干这种买卖的都不是好惹的,你知不知道那些外地司机即使不动筷子,只要菜上了桌子就不能不给钱,好在今天晚上他们还是有r吃的,如果姐姐我没记错的话,那盘“谈笑风生”的菜应该是猪嘴条炒猪耳朵,纯r的。
柳仲说,这里的旅馆可不是市井小民能开的,都是道上人,他们特会宰人了,随便挂张外国老头的照片就叫“总统套房”,三百块钱一晚上,黑得厉害!不过就算把这个报告给有关部门也没用,因为他们上头有关系,仗势欺人,都是挂钩的。
这个世界真叫人无奈!我望着那些小平房正无奈的时候,小晏来了,她穿着拖鞋仍然光着脚,她也没说话就趴到我旁边的窗口,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们突然都很客气地彼此微笑,然后大家好像约好一样,谁都没有解释之前的误会,也没有提及晚会上“六样年华”做了伴奏乐队的事,似乎所有的积怨都随晚会的结束烟消云散了。我俩就像刚刚懂事的小孩挺新奇地趴在窗台上,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
我记得后来是我没有忍住,我说,这个五一,你去哪儿呀?
小晏说,我想回老家,你呢?
我没回答小晏,我说,你老家在哪儿了?
丹东农村。
回去干什么?
去看看爷爷乃乃,快种地了,回去帮帮忙。
你会种地?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
哦。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为什么不去念?
小晏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望了望楼下,迟迟说,我考的不是名牌大学,不是数一数二的大学,我妈说念也是白搭钱,也得自己找单位,她觉得念那种不是数一数二的大学还不如早点参加工作,像邻居家姐姐那样学门手艺早点挣钱。
不是吧?你妈什么思想?
我妈说的也对,我不怪她,你知道我们家的条件不能跟你们家比,你爸是开发商,有钱,你怎么样都行,但我不行,我要念完大学四年父母的那点工资就没了。我们家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我爸我妈不容易,我现在只想早点毕业,希望学校能给分配个好点的单位,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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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抚摸灰尘(44)
季晏,你说的不对。我望着月亮,也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对她说,我爸有钱,可那不代表我怎么样都行。先说我想钱包里有张一家三口人的照片就不行!我想我爸和我妈带着我逛逛街呀看看风景呀也不行!我想像柳仲那样吊着她妈的脖子钻她爸的被窝,也不行!你不会懂!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开心,不愿意回家,那个家什么都有,但没有起码的欢乐,你看,天上月亮一月还圆一回呐,我们家从我懂事的时候就没圆过,从来就没有结结实实的亲情味儿,你根本就不会懂,别人炫耀家庭炫耀父母的时候,我都无地自容,我真怕谁问我,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有老鼻子钱的人。
他打人吗?是不是总打你?小晏小心翼翼地看看我,又说,你要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别不开心。
我笑笑,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把我们家想成家庭暴力啦?我们家那事儿比家庭暴力复杂,复杂多了。我爸练过凌波,从来都是神出鬼没的,他打不打人我上哪儿知道呀,他一般在外地很少回来,跟家里面也很少说话,偶尔回家耷拉张脸,就像谁欠他似的,更别说动手打我了,他嫌累!
小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说,我想我明白了,主要是钱太多,一个地儿呆不住,那你妈呢,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对你好吗?
提到我妈我就无比自豪。马上说,她是妇产院的大夫,就是接生小孩儿的。可能职业病吧,别说我了,我妈只要是孩子她都喜欢,就是跟孩子有缘分。前年,她们院有一个女婴被父母扔了,那小孩儿长得很讨人喜欢,可惜命不好,她的父母见是个女的就把她丢在便池里,差点没把孩子活活冻死。我妈一听这事儿,急了,把人家孩子抱我们家去了,又是奶粉又是营养品养了七个多月,白天上班就抱去医院哄,晚上再带回家,那时候我妈还天天搂着她睡觉呢,特上心!
后来呢?
后来,医院出面给孩子找到了她爹她妈,那俩没良心的东西把孩子接走的时候,我妈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她担心孩子遭罪,怕他们重男轻女再把她扔到什么地方。我妈那个人就是心肠太软,她在妇产院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类似的事儿前前后后有好几回呐,不过去年提前退休了,身体不好。
很严重吗?
怎么说呢,我妈这辈子多灾多难的,糖n病,高血脂,去年患了癌,后来手术了,就再没上班。但偶尔有难产的孕妇,医院会请些有接生经验的老大夫去帮忙,她偶尔也去,发挥余热,还挺乐。
你妈那么好,那么有爱心,身体肯定会好,我觉得这世上总归好人多,好人都有好报,都会平安的。
嗯,我也这么想的。我妈真的是好人,她给这个世上带来那么多生命,带来我,我要不是我妈的孩子说不定也给人抛弃了。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我爸就想给我扔了来着,就因为我是女的,就因为我是女的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要不是我妈死活留着我,我早不知道在哪儿了。其实我们家的生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的时候我真想带我妈离开这儿,我觉得人有没有钱不重要,就算穷,就算吃苦,就像你们家那样至少家庭是温暖的,精神是快乐的,多好啊!
这么想多难过,其实妈妈都是比爸爸心疼孩子的,我们家也一样,你的名字是你妈取的吧?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
有,不过我妈倒没盼着我光宗耀祖济世达人,就做个好人,光明磊落就行。你呢,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妈。我小时候老爱生病,我妈希望我一年四季日日平安,就叫季晏。
这样啊!
我知道你跟柳仲她们在背后叫我什么什么的,挺顺嘴是吧?你要再那么叫我,我也给你起外号,像文文那样叫你小绵羊儿,让全系里都知道你叫小绵羊儿。
小晏这么说,我就跟着笑了,我说,别,你别那么叫,我以后再不跟柳仲瞎说了,别那么叫我哈。
小晏露出一种满盘胜利的笑容,但不久反而更沉默了,她摊开手臂跟我并肩趴在窗台上,她说下面这么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孤零零的,还有一点往事不堪回首的忧伤,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绝不会相信它们出自小晏的口,正如上次她拎着粗布包在楼里欢蹦乱跳,要是别人告诉我,我不会信。
小晏对着我笑,从温柔到凄凉的那种笑容。她自言自语缓慢地说,原来每个人都不是真的开心,原来你也不开心。其实,我以前挺反感你这样家里有钱的子女,仗着父母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什么事父母都会为你们打算,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想,整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就是寄生虫,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恼,什么是生活,特可悲,但即使是可悲,至少你们不会有失望啊!——一直以来,我都想念大学,那时候心想只要自己考上大学即使半工半读也要念下来,我考上了,但念不起。我妈眼巴巴和我商量了一天一夜,我妈说我爸下岗了,往后的养老保险就得自己掏钱交,家里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要动迁,动迁再买房子还得用钱,钱都给我上大学了,吃饭怎么办?万一大学毕业又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妈说求求我了,委屈我了,然后她就哭了,我也哭了。我答应我妈,再也不提上大学的事儿,我偷偷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压在枕头底下,那是我想了多久的东西,你知道我看着它就那么变成一团废纸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章 抚摸灰尘(45)
小晏说到这儿的时候真的哭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激动得下巴上的r都搐搦了,她的眼泪一流两行砸在窗台上,我不禁吃惊,吓得大气都没敢喘。
小晏见我不吭声,赶紧马马虎虎地擦眼泪,她大概觉得我沉默是在偷偷笑话她,其实不是那样,我当时真的很吃惊,受到很大震撼,我想安慰她,但我不知道对她这种情况说点什么算是安慰。
半天我说,你为什么想念大学?
小晏看上去显得平静许多,她说,学好文化,想回我们老家当老师。
你们那里的老师工资是不是相对比较高啊?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们那里早些年很穷的,饭都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