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那女子笑了起来,愉悦之至,仿佛天上的星光都落进她的明眸中,道:“呀!你也来了么?”
他看得不禁呆了一呆,却见她对自己微笑道:“你赶快回去,从大账边的草丛里,可以找到你心爱的忽兰公主。她中了我的断魂散,不在半个时辰内服下我的解药,是绝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的。你的大汗心脏快要衰竭,你马上便可以娶到你心上的人了。”
她身后赫然闪出一个少年和一匹黑马,那少年目光似电,手中分明是一把难得的强弩。一个恍惚,她已骑在马上,一扬手,一个小瓶已投入他手中!那马神骏无比,早跑开几丈之外,犹听她银铃般的声音道:“右厢察还不快去?希望永无再见!”
她没有看到,身后人不甘地紧紧凝视她背影,终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瓶,咬了咬牙,迅速向大营回奔。
楚楚伏在马上,搂紧少年的腰身,低低笑道:“为什么每次我有危险的时候,你都会在我身边?”
雏凤清于老凤声(六)
少年并不搭话,只把马策得飞快。楚楚又笑道:“这匹马竟然可以媲美单将军的皎雪骢,你怎么得来的?”
少年闷笑道:“就是它了。它的颜色太显眼,单将军将它染黑了交给我来接小姐。”说话间,已纵马来到一山顶,从上面俯瞰下去,突厥军营一览无遗。
楚楚奇道:“你不带我回城吗?”目光所及,猛地“呀”了一声,苦笑道:“我这里全身还在哆嗦,他的动作倒是挺快的。”
只见突厥大营中,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烈火。只见旌旗满天,遮天蔽日,楚楚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唐军兵分三路,已团团向突厥大营包抄过去。突厥jūn_duì 纵被称为虎狼之师,奈何左厢察失踪,大汗昏迷,完全没有预料到唐军此刻攻来。很多人都刚刚从梦中惊醒,就已经被一刀穿透。唐军还趁机烧了他们的粮仓。一时间人仰马嘶,乱作一团。楚楚喃喃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士?援军到了么?”
少年道:“没有。杜将军只是多布置了一些旌旗,还在马尾后扎了树枝,可以看起来声势浩大一点。再加上夜里本来就看不太清楚…………”
楚楚凝视远处,只见杜长卿一骑当先,手执长刀,威风凛凛,干脆利落地砍落身边涌过来的突厥士兵,月光和火光交相辉映在他伟岸的身形上,将他照得仿佛天神一般。四周的唐营兵士都用炽热的目光追随他。张阿牛静静立在她身边,目中满是敬意,注视在那里。楚楚呆了会儿,怅惘道:“不知道他本来就准备发兵呢?还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不待身边的少年回答,兀自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看我都在想什么?英明神武如杜将军,就算我困在突厥营中,也绝不会因小失大,来发兵救我的。他果然智勇双全,不光会把握这种时机,还懂得虚张声势,因势利导………………一代将才,确实需要这种狠心吧。”
少年目光黯了一黯,静静地说:“杜将军就算不会,单将军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至于我,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楚楚侧过头凝视着他,夜光中,他的身形极为挺拔,目中是一种沉着的坚定,楚楚今晚本来惊魂未定,他在身边,却觉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一时间离她而去,心里是全然的信任,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了他,放心地靠在他的后背上,含笑道:“嗯,阿牛对我最好了,我一直都知道。”
少年人身形轻颤了颤,半晌,问道:“如果阿牛不是阿牛呢?”
身后的女子轻笑了声,道:“有什么关系呢?不论阿牛是什么人,只要永远在我身边就好了。”
少年剧震了震,仿佛不能置信般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果阿牛,想做小姐的夫郎呢?”
楚楚愣得一愣,已被他轻轻握住了手,只觉他的目光还带着一种狂热,炙热地盯着她,手却一片冰凉,分明心中忐忑不已,不知怎的,不忍他如此为难,叹息道:“非要如此么?”
少年咬咬牙,孤注一掷般道:“如果确实如此呢?”他不敢看面前人的脸色,只紧紧盯着地面,早把唇咬出血来。
忽听她道:“如果这样,你就会天天做菜给我吃了对吗?”
少年呆了呆,却听她又道:“可是红娘说,我要娶很多夫郎的。那么做我的夫郎,并没有什么好处的。你还愿意做吗?”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她便笑道:“那么行啊,我答应你。”
少年完全怔住!半晌,觉得一颗心慢慢落到实处,说不出的狂喜,此刻才一点点窜上来,此刻反而无话可说,只能紧紧将面前人拥在怀中,突然抬起手咬了自己一口,楚楚一惊道:“你做什么?”少年只是笑道:“会痛!好,痛就好,原来我不是做梦…………”面上竟已落下泪来。这个倔强的少年,陪她出生入死,从来没有皱过眉头。楚楚大惊道:“怎么了?”少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淡淡道:“原来古人说喜极而泣,竟是真的。”
山下的喊杀声却蓦地尖锐起来,已有一队突厥精兵,合成队形,从重重包围中突围而出。为首那人回过头来,一丝蓝光在夜空中一闪。楚楚看得分明,惊道:“是骨咄禄子默矩,他—他突围了!”
少年早安静了下来,道:“杜将军肯定早料到了,故意给他们一条生路的。如果赶尽杀绝,突厥人凶悍,反而会被他们夺回先机的。”突然语气一变,咦了一声道:“是单将军,他怎么追了去了?”
楚楚凝神望去,果见单君逸白袍银枪,追杀而去!
楚楚暗道要糟,那骨咄禄子默矩有5万亲兵,骁勇非常,她急急注目少年,他知她心意,微微点头,已扶她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但是这张脸,肯定不能再出现在突厥大营。仓促之间,楚楚只来得及往脸上抹了几把。耳边风声呼啸,唐兵银色的甲胄,突厥兵黑色的战甲,混杂在一起,天地间尽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时不时有白羽箭掠过身边,她却急急地追随那抹白色的身影。在心底笑道:原来明知道要辜负,还是不忍心看着他有危险。这人世间的感情,果如红娘所说,奇妙得很。
突厥的右杀军果然训练有素,5万大军在如斯混乱中分成两段,一部分护着一顶黄帐退去,大略便是图利可汗。另一半由骨咄禄子默矩率领,已在山下围成阵型,骑兵在前,弓弩手并后,无数把弯刀折s着依稀的月光,静静地等待噬血的时机。
单君逸一人一骑却毫不犹豫,左手一拉,骏马长嘶声中已然立定,他俊逸的面上冷霜笼罩,道:“大唐单君逸,特来领教右厢察的刀法!”
蓝眼睛睨着他,骨咄禄子默矩哈哈大笑道:“单君逸!………好,好!你竟敢一个人前来。既然如此,突厥也不能被人嘲笑以多胜少。来来来,且让我来领教碧血银枪的利害!”冷笑中,弯刀已在胸前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度,刀身上的蓝宝石折s着月光,幽幽地闪着冷光。
新月如钩,天地间本来夜色笼罩,这一刹那,突然光华四s,只见银枪绽放,明明是灼灼夺人,却冷得叫人寒进心里去。这次,没有花式,也没有变幻,直接就启动了漫天杀气,挨得近的士兵,只觉得衣角猎猎吹起,纵然身披厚甲,也仿佛有一股寒气直过来,有几个甚至勒不住马,险险从马上摔落下来。
骨咄禄子默矩的刀,却沉静地像一潭水,又密得象一张网。他的招式看起来都很简单,却招招致命,好像草原上搏命的猛兽。他整个人就好像草原上的苍狼,执着地盯紧眼前的猎物。楚楚看得心惊,手上一动,一把银针就要出手。
身后的少年却覆住了她的手,她不解地回过头,却见他对自己微微笑道:“小姐,是男人,都有自己的尊严。这时候,你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楚楚似懂非懂,只能收回手去,但满心都是焦灼,一声声短兵相接,仿佛就敲落在她的心上。
远处,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少年低声道:“突厥人要撤退了。”
果见骨咄禄子默矩神色未变,湛蓝的目中却杀气大涨,手中弯刀一转,突然刀法诡异了起来,一片片,一段段,把银枪的去势从容截断。刀光下,映出了他微微的笑容,竟也别有一种灵秀生动。一时间,并立的两个人,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但听“噗”的一声!
单君逸的白袍上,点点的血珠滚落,迅速染红了他的腰间。但奇异的是他的银枪,居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划过了骨咄禄子默矩的咽喉,直扎入他的左胸。但听他闷哼一声,已在马上晃了又晃!
那男子手执银枪在地支撑住身体,居然还要微笑道:“右厢察,被人指着喉咙的滋味如何?”
骨咄禄子默矩痛得浑身一颤,却大笑起来,道:“原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是你的女人吗?”
男子默然不言。骨咄禄子默矩已从马上飞纵回队,厉声喝道:“放箭!撤军!”
满天的箭雨中,听得他桀骜的声音传来:“单君逸,本王记住你了!但是草原上有句话,最美的容颜,只属于最锋利的刀。希望你好好保护你的美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最后一眼掠过男子扫落箭羽的身形时,突觉眼前一亮,只见他身后闪出一骑,马上人面容明明污秽无比,那双眼睛却比星辰还要璀璨,伸出一双晶莹如玉的手,已把那男子拉上马去。
青山何处埋忠骨(一)
一盆盆接出来,都是浑浊的血水。
楚楚耷拉着脑袋,坐在营帐中。杜长卿铁青着脸,目光刀锋般卷过来。楚楚本来照例要回瞪过去,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只好低头下去捋平自己的衣角。新换的青衫,还余有碧落薰过的木樨香……………
“得了得了,”红娘看不过眼,连忙站到自己小姐面前,好像这样就能挡过那阵寒光,“我说杜将军,好歹咱们小姐也毕竟为大唐出生入死,这次也算立下汗马功劳。她身上全是血腥味,总要去洗个澡……………谁知道单将军伤得那么重?他又不让别人碰……………哪,我可说清楚啊,可不是我们小姐要他去追那个什么骨头里猪r的………”
“是骨咄禄子默矩。”楚楚小声纠正了一句,立见冷飕飕的一道刺来,不禁赶紧把脖子缩得一缩。果然一阵噼里啪啦开始响起来:“君逸会无缘无故去追吗?你知道骨咄禄子默矩被人称作什么?千里白骨,万里哀鸿,说的就是他杀人的手段。不过说起来你倒是厉害,还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君逸向来持重,乃是我大唐的股肱之臣,如今却行事如此莽撞,慕容楚楚,我是不是应该夸奖你手段果然了得?”
红娘低声道:“那也跟我们小姐没关系呀,你也得去问他………”
杜长卿狠狠盯着楚楚,楚楚也紧紧盯着地面,假如………假如那个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就好了,她心里一遍又一遍懊恼,如今怎么也撇不清关系,连辩白都不敢。而杜长卿的目光,简直叫人无所遁形…………
这样也不是办法。楚楚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我会治好他的。”
杜长卿冷冷道:“我且问你,你打算怎么对他?”
楚楚连忙干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阿………我说,我们之间没什么阿,真的。”
杜长卿冷笑道:“原来如此。这对他来说倒未尝不是好事。等他醒来,你记得把你刚才说的话给他说一遍。”站起身来吩咐道:“跟上次一样,好利索了才能出门。”
楚楚浑身一激灵,正要说不,险些被他目光冻住,连忙挤出一丝笑来,道:“啊,好,好!”
觑得杜长卿离去,红娘望了一眼床上人,叹气道:“杜将军对单将军,倒真是爱护有加。听说他们多年同僚,两家又是世家,如今他旧伤刚好,又添新伤,也难怪他……………”
望着低头不语的楚楚,复道:“我不明白,小姐到底为什么不肯…………说起来你也不是不喜欢她,还和他…………他可是以童身侍寝的—”楚楚惊得一把跳起来捂住她嘴巴,满脸飞红,连忙环视左右,低声道:“胡说什么?”
红娘挥开她的手道:“我都检查过了,你还打算瞒多久?叫我说,单将军年少英俊,温文尔雅,又是名门之后,怎么看叫人怎么喜欢,哪里不好了?既然敢做就要敢当,这样可不像将军的女儿。反正你也不会只娶一位夫郎,难道还怕将军府不够大吗?”
楚楚缓缓道:“娘娘是娘娘,我是我了……………”微微一笑,却吟出一首诗经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
然后轻声对红娘道:“人间情爱,大略总是很好的,但是一旦投入,欢乐和痛苦,简直分不清哪种更多一点。人生一场,何必徒增烦恼?你总说我不懂,我也觉得,看着这种感情,终归好像有点隔膜。我既然不懂,若娶了懂的人,不是徒然叫他们痛苦?”
“不过,”她微笑对红娘道,“我已经答应将来会娶阿牛。虽说他什么都不是,但是他对于我,好像是空气,已经习惯了,可能是我吃惯了他做的菜…………而且他,决不会强求我什么。既然他非觉得这样好,那我倒是也没有办法。终归他是个男人,不能像你们那样守在我身边,总要有个身份,也方便一点。至于其他…………我绝不会再娶夫郎了。”
红娘轻声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两人俱陷入深思里,都不再说话,没有发现,床上人微微动了一动,垂在床塌的手,已在床沿留下一个极深的印痕。
楚楚这次搬到单君逸帐中,倒是不得不为之的。他的刀伤极深,几可见骨。头晚上就开始发高烧,人也是有时糊涂有时清醒。偶然醒来时,见得楚楚在身边,满脸忧色,笑道:“三弟何必担心,二哥倒觉得这种日子,比神仙还好。若不是怕你累着了,二哥宁愿这辈子都不要醒了。”正好杜长卿走来探视,听得这句,目光恨不得将楚楚戳出两个d来。
他清醒时提要求:“看来二哥这次好像在劫难逃。既然如此,三弟别给我看这张假脸。本来就难得看到,这次趁机多看几眼,反正你也不出去……………到黄泉路上,还可以有个想念。”
红娘被他说得珠泪滚滚,等杜长卿来时,竟看到那张祸水的脸居然堂而皇之呈现人前。
他身后的亲兵看到单将军身边坐了一位白衫女子,云鬓上明珠璀璨,对他微微一笑,容光不可视,一下子跳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杜将军,单将军莫非仙去了?你看仙女都来接他了—”
杜长卿一掌将他劈飞出去,恨声道:“慕容楚楚,你还嫌你捅的篓子不够?”
楚楚大感无辜:“你以为我喜欢给人这样盯着?还不是二哥一定要我如此。”
红娘在旁讪笑:“难道花开得美,也是花的错?”
杜长卿嘲讽道:“当然,好人家的女儿决不会这样招蜂引蝶。”
楚楚摊开手道:“在我想来,做不做好人家的女儿,根本没什么要紧。”
孰可忍,孰不可忍,杜长卿心中默想,此刻再搬军规也没有用,立时吩咐下去:“从今往后,闲杂人等,不准出现在单将军帐中。”
其实楚楚并不比他好受。随着单君逸一天比一天清醒,看着他温文的目光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停留在自己身上,她觉得简直比杜长卿的冷眼还难以忍受。他的目光好像为了描摹她的一点一滴,乌黑的双瞳仿佛是一泓山泉水,清晰无比地映出她的面容。唯有阿牛走过来的时候,神色依旧,好像无论她是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令楚楚觉得舒畅无比。可惜碧落正好端药进来,唤了声:“姑爷!”
山泉水登时变成寒霜,恰好外面又传来杜长卿的脚步声,便见阿牛突然从帐中消失,碧落瞥见自家小姐立即正襟危坐,不禁怒视了杜长卿一眼。
太尴尬的时候,楚楚选择抚琴。天已大冷,边城中大雪纷飞。红娘的一双描龙绘凤手,如今在赶制士兵的寒衣。楚楚不会这个,但是还可以抚琴,单君逸在旁击节而歌:
“岂曰无衣?与字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兵士于是争相前来守更,风大的时候,卷起帐内门帘,可以看到帐内人纤纤十指在那里翻飞,而单将军一身儒衫坐在身旁,恍如神仙眷侣。往往探头探脑之际,已叫杜将军逮个正着,不过这时候杜将军面色虽然冷峻,一双星目,总已忍不住向帘内转去,甚至有个深夜还吟了几句,偏那晚守夜的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