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鹏飞心中暗笑一声,想道:“如果我当真出手的话,只怕性命堪虞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念头疾转,回心想道,不过她说来果然是个佛门弟子口吻,口口声声不愿伤生,这一点儿倒是值得敬佩,我何必与她计较呢?况且在她的立场来说,我的确做得不对,应该有个补偿办法才是。
黄衣女见他面色忽明忽晴,便不打扰他寻思。果然过了一会,那个英俊轩昂的青年说道:“姑娘打算怎样呢?我没有什么意见。”
黄衣女微露喜色,道:“你这个人纵是曾入歧途,也不算陷得太深。你贵姓名谁呀?”
展鹏飞只好报上姓名,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获得这种评语,实在不大是滋味。
“展鹏飞,既然你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我自应从宽处置这件事。这样好不好?第一点,你赔偿一点银子给赖铁嘴……”
展鹏飞道:“这一件没有问题,我答应。”
闹到结果他竟然要赔钱,真是意料不到的事,但还可以接受,只不知她还有些什么条件?莫非她也要一份?当然啦,修整庙宇,塑金身等实实在在需要钱财,她要一点钱也不算稀奇之事。
黄衣女道:“那第二件是你也得受点儿痛苦,才能够抵消了赖铁嘴的苦难。这一笔债最好别留到来生,你要知道,有因必有果,今生不报,来生也要偿还的……”
展鹏飞皱眉道:“你要我受什么痛苦?”
黄衣女道:“有两个办法,一是你脱去上衣,学那古人负荆请罪之法,让赖铁嘴拿荆条打上十下八下,不然由我代他动手也可以。”
展鹏飞心中连叫“岂有此理”,口中却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黄衣女道:“你若是怕痛,那就到山顶我那庙里,挑一千桶水,就算还了这笔债。”
展鹏飞泛起了啼笑皆非之感,可是他却小心地暂时不予置评。因为这个美丽灵慧的少女,说得那么认真郑重。显然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化解这一笔“债务”。她既是出诸好意,便不可伤她之心。
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游目四顾,赖铁嘴躲在老远的树边,却不见鼠精孙小二踪影。
这个滑头多计的家伙若在此地,想必有法子应付这等尴尬的局势。
他苦笑一下,堂堂的展鹏飞,出手以来未尝败北过的英雄人物,今日却满肚子求救之想,只差没有大叫“救命”而已。
黄衣女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催他道:“展鹏飞,你怎么啦?这一点点痛苦或劳苦,难道你都忍受不了么?”
展鹏飞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出言辩驳,徒然留下狡辩和没有诚意的印象给她。
他咬咬牙,道:“随便你吧,怎样都行。”
说时,掏出一锭银子,默默交给黄衣女。
黄衣女满心欢喜,扬手道:“赖铁嘴,来,来,这是赔偿你的!”
赖铁嘴可不敢过来,虽然他很想要那锭银子。
黄衣女自己给他送了去,嘱他离开。
赖铁嘴连声道谢,一溜烟跑了。
展鹏飞只担心她第二个条件,对赖铁嘴的离开,全不理会。
黄衣女走回来,用安慰他的口吻道:“别怕,我不会伤你的,这儿也没有人看见。”
展鹏飞长长吐一口气,唉,这个女孩子如此天真的想法,真是叫人无法可施。
他如今已想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挑一千担水,熬上十天八天,倒不如现在让她打几下。
黄衣女同情地望着他,但觉这世上人性还是善的多,恶的少。像展鹏飞这种邪派出身的人,一旦被道理所折服,便俯首贴耳,愿意化解来生孽债。
她看他慢慢伸手解衣,不禁更为欢欣。这个青年不但能悔悟,而且愿意以“r袒负荆”的方法表示诚意。
“展鹏飞,你怎不上山挑水呢?”她问,存心为他减少羞辱和痛苦。“一千担水在你来说,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啊,对么?”
展鹏飞怔一下,慢慢点头,同时把解开的衣服整好。
一千担水本来当真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时间上有些问题,至少要三五天工夫才行。而他一个大男人,独自在尼庵中,也不是味道。
他决定请求她另外找一个办法,或者就干脆让她打几下,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他抬起眼睛,恰恰碰到一对温柔的眼光,在这对眼光里,除了温柔之外,还有宁静与和平,以及与世无争的恬淡。
展鹏飞忽然垂下目光,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黄衣人影走在大路上。
许多名利纷纭以及各种扰攘的情绪,这刻都烟消云散,也不去想未来的事。
她的温柔眼光,不时回转来扫掠过展鹏飞身上。
这个青年人有点儿奇怪,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一样,面上流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为什么呢?难道一个人能够这么快就将世俗的一切都忘怀了?
他本来是干什么的?来到这个城市所为何事?在外表上看来,他不是邪派中人(但他的行为却例外,那么残忍)。
慢慢的他们已处身于山路上,这条路崎岖狭窄,但并不是显得荒凉。道边的树木都长得丰茂青翠,连野草也好像很好看。
她在一棵树下停步,展鹏飞也随之停止,脑中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
过了一阵,展鹏飞忽然恢复如常,惊讶地看看四周想道:“我怎的随她到这里来了?奇怪,难道我真的为她挑一千担水么?”
不过刚才那种什么都不想的滋味,十分值得回味。他好久已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从前除了练武很用心之外,平常的时间,时时可以什么都不想的。
这个女孩子怎么啦?她为何不走了?望着天上的几丝白云出神,为什么?
我大可以趁这机会溜走,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她,有什么关系?
念头才掠过脑际,崔小筠的目光忽然转到他面上。徐徐道:“有一个邪派叫断肠府的,你可听过么?”
展鹏飞点点头,他何止听过,还曾经斩断了一个姓辛名攻的女妖的手臂。
“你问断肠府干吗?”
崔小筠道:“断肠府的人有没有在这儿?”
展鹏飞寻思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但听说各大邪派都有人在此……”
崔小筠道:“如果各邪派都有人,便不是我想知道的了,我只要知道断肠府有没有大批人马来到这儿?”
展鹏飞有了主意,道:“我替你打听去,好不好?”
崔小筠淡淡一笑,道:“你不行,你有一千担水的债呀。”
展鹏飞苦笑道:“这一笔债,不过是你加在我身上的,有什么打紧?你不追讨就没事啦。”
崔小筠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有因必有果,你今生欠了人家的债,就算等到来生,也要偿还的。”
展鹏飞耸耸肩,道:“来生之事,渺茫难测,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担心现在。”
崔小筠轻喟一声,道:“世人为何都如此短视呢?孽债留到来生偿还,何不在今生了结?”
展鹏飞道:“你想把一切的事都在今生了结,我们俗人可办不到,也不想这样虐待自己。”
崔小筠道:“是善是乐,难说得很,是么?”
展鹏飞点头,把话引回正题,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崔小筠道:“好吧。”
她毫不迟疑,也不提一千担水的“债”,展鹏飞反而惊讶不解,问道:“那么我一千担水的债,还要不要偿还呢?”
崔小筠道:“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了。”
她笑一笑道:“我事你做,你债我还,岂不公道么?”
展鹏飞不禁一愣,道:“你的意思是替我挑水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不?”
展鹏飞心中不信道:“她这话全不可信,但不必拆穿,免得她没面子。至于她要查的事,我不妨为她做,顺便瞧瞧那些邪派人物究竟有多少人在此!”
当下点了点头,应道:“那么我这就去查探,你不怕我趁机溜走么?”
崔小筠笑一下,道:“你一直都可以溜走,但你没有这样做,而且我帮你还债,你好意思不管我的事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想,若不是我另有道理,我不溜才怪哩!
他想是这么想,其实,他的为人,既然答应了,那是非做不可的。
崔小筠听到这个年轻人透一口大气的声音,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忖道:是了,世上之人,多是不能抛开贪嗔之念。这展鹏飞能够不去挑水,保存了面子,所以觉得十分宽慰。
她微微而笑,对于人类的愚妄固执,觉得可笑可怜。每一个人,都为了无穷无尽的欲望而忙碌辛苦,但不论是成功者也好,失败者也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么?辛苦忙碌为了什么呢?
展鹏飞本想掉首而去,见了她的笑容,不禁中止了转身的动作,问道:“喂,你笑什么?”
崔小筠含糊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没有什么。”
展鹏飞道:“你的笑容中含有某种意味,我知道必定与我有关,对不对?”
崔小筠道:“我!我不知道……”
展鹏飞抓到空隙,道:“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话?你分明是既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现在告诉我吧,你想起了什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我又不怕你。”
展鹏飞道:“你虽然不怕我,但你怕你的教规,佛门弟子不许打诳,对不对。”
崔小筠无法反驳,只好道:“好,就算你对了,可是我不告诉你。”
展鹏飞耸耸肩,举动十分潇洒。道:“随便你吧,如果你不说,我将来有些事情也可以不告诉你。”
崔小筠道:“我并不在意,你去吧。”
展鹏飞道:“那么我怎生与你联络?”
崔小筠道:“到庵里来呀,除此之外,还有何法?”
展鹏飞这时才当真转身下山,走了老远,已快回城里,才忽然想起一事。
敢情忘了问她有关詹白水的玄铁葫芦之事。这件事到如今还是一个谜,好不气闷。
又走了一程,路边钻出一人。展鹏飞看时,原来是鼠精孙小二。当下大笑道:“孙兄,你来得正好,我还直发愁不知往何处找你呢。”
孙小二作做个鬼脸,轻松地道:“你放心,就算你到那山上挑水,我也会去找你聊聊,帮你打发日子。”
展鹏飞道:“哦?只是聊聊天么?我还以为你会帮我一臂之力呢。”
孙小二摇头道:“那不行,如果我帮了你,岂不是害你又欠了我的债么?哈!哈!”
这话虽是戏谑之言,可是展鹏飞却感到刺耳,忖道,对呀,若是依照小筠的理论来想,什么事都不能找人帮忙啦,真岂有此理?
他为人虽是厚道淳朴,全无老j巨猾气习,可是仍然有一份江湖人物的豪气,帮助别人算不了一回事,得到朋友之助,亦可安然接受。
然而佛家这种施与受的严格分际,可就与这等江湖习气大不相同了。细想起来。严于“施受”虽也很有道理,但朋友互助,亦是不可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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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深潭酬丽女汲水千担
展鹏飞不觉有点儿眩惑了,究竟怎样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呢?
孙小二吃了一惊,道:“展爷,你怎么啦?面色有点儿不对呢!我刚才是随便说笑的,你可别认真啊……”
展鹏飞道:“我忽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与你无关,更不会认真,你放心吧。”
孙小二道:“这样才好,我说,展爷你刚才好像有什么要紧之事要我去做,对不?是怎么回事?”
展鹏飞道:“本来我要托你查探一些人物行踪,但现在想想看,还是自己做的好。”
孙小二皱起眉头,道:“展爷你还是记住我那句话么?”
展鹏飞道:“绝对不是,因为我要查的人,不比等闲,最好由我自己去,以免发生危险。”
孙小二笑一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你可曾想到我擅长逃遁?其次,我向有关之人查问的方法比你多,也比较内行一点儿……”
展鹏飞道:“我不能否认你的确有这些本领,可是断肠府的人可不好惹。同时我还不知那赖铁嘴是奉了何人之命,把玄铁葫芦交给崔小筠?此举含有什么y谋?从崔小筠的口气中,好像与断肠府之人有关呢。”
他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例如詹白水替狄大侠之女医治之谜,他本人忽遭惨死等等。这些事好像都有关连。
孙小二沉吟一下,才道:“古人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最好直截了当的去问崔小筠。”
展鹏飞用心想了半晌,决然道:“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但去问崔小筠,还要去找狄大侠,当面问个清楚。”
孙小二道:“展爷,人家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我们劳这个心干吗?为了谁呢?”
展鹏飞道:“唉,我何尝不知道呢?在任何人看来,咱们都是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一类,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我只觉得这些事情,总不能全天下人都不管,对不对?”
孙小二道:“咱们好像拿性命来开玩笑呀,你可知道?”
展鹏飞道:“我知道,以天下无敌的狄仁杰大侠,也不敢招惹这些邪人恶煞,他们的厉害可想而知了。”
他说到这里,仍然强烈地暗示他一定要卷入这个漩涡中。
孙小二心中叹一口气,想道:假如他再活上一二十年,便很可能退出这一场江湖的恩怨纷争了。
这是人生之中的各种阶段之分野,当一个人在某一阶段之时,都会显示出此一阶段的特性。
孙小二涉世已深,深知此理,是以毫不奇怪。
不过他对自己仍然死心眼地追随着展鹏飞之举,却有点儿迷惑不解。这种做法,大大违背了他向来“趋吉避凶”的原则。
我敢情也变了?孙小二一面行去,一面寻思。这个年轻人凭什么使我如此死心塌地呢?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吗?哈……我八成儿是疯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城内,当下收摄一下心神,辨认道路,然后迅快奔去,开始调查断肠府以及各大帮派在此地的情形。
几丝云影飘过静静的蓝天,现在已是下午时分,满屋子都是清幽的香气,那是阳光照晒在山林草丛上所发出的气息。
崔小筠每日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心无旁骛地做她佛门弟子和武功上的功课。
她屈着双膝,跪坐在房门口,细致透空的帘影,把外面强烈的光线滤减了很多。
这个面色红润,看来美丽纯洁的少女,长眉轻轻皱着,因为外面有好几只蜜蜂嗡嗡地飞着,如果不是被竹帘隔住,一定会飞入屋子来。
她很想扬袖发出一股内力,把这几只蜜蜂驱去。但她却没有这样做,迅快敏锐地反思自己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会感到有点儿不耐烦呢?
四下静悄悄的,帘外的青山,以及近处的树木花卉,在偶尔飘来的鸟声中,有一种宁谧之美。这是世俗之人难以享受得到的清福,并不是说世上少有宁静清幽的地方,而是所有的俗人,难得有闲逸不争的心境。没有闲逸的心境,则纵然处身在更清幽更宁静的地方,也没有用处。
崔小筠微微瞑目,细细查究心绪波荡的缘故。她在寺庵中,不论是佛学要旨,或是禅定功夫,都远胜旁人。
她让自己慢慢地自然地进入无思无虑的清静境界中,一毫也不勉强,更不着意寻思。
然后,心头灵光一闪,忽然d澈了原因。
啊,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微微吃惊地想: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湖……
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因为数年以来用功探求的结果,“情”之一关,她已经勘破了。
没有男人能够使她动心,从来都没有。甚至曾经使她困恼和渴幕的亲情,也完全不留痕迹。
如今严格地说来,展鹏飞也没有使她动心,只不过他留下来的印象特别深刻,而且往后还有牵连,所以在感觉之中,这件事还未了结,教人不得不留在心头。
崔小筠只是微微惊讶而已,可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可以应付得很好。别说展鹏飞只是一个普通的,略具武功的男子,还有他并未向自己表示过什么。纵然完全反转过来,假设展鹏飞十分的杰出不凡,又极力的想追求她,她也能够应付。
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心灵中一片宁谧,好像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她焚香诵经,以及冥思默想了好久。便起身出房,来到香积厨下。
角落处有个短发花白的老婆婆,坐在竹椅里打盹。
崔小筠徐徐走过去,拉起老婆婆的手,使她睁开眼睛。
老婆婆没有什么表情,眼光昏钝。
崔小筠含笑盈盈,放开她的手,然后用双手连连打手势,动作优美迅速。这是对聋哑之人的手语,在这种残疾之人看来,意思明显得像说话一样。
老婆婆看了她的手语之后,迟滞地回了一个手势说:我要睡觉。然后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崔小筠转身走到缸边,挑了两个大水桶,飘逸地行出香积厨。
庵后是一片小小的菜圃,穿过菜圃,有条小径通向半山,那儿有一个潭,潭水清冽,历来庵中用水,都取给于此。
菜圃中有两个女尼,一个年纪较大,约是四五旬光景,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