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二耸耸肩道:“既然你不承认,咱们就拉倒。展爷,咱们还是依计行事,混入狄家庄去瞧瞧。”
展鹏飞沉吟道:“奇怪,狄大侠为何不敢与外人见面?难道他也有所惧不成?”
孙小二道:“狄大侠可能是老了,雄心壮志不复当年。但也可能另有隐情,只要见到他一面,便知分晓。”
詹白水接口道:“狄大侠也是人,当然也有所惧。”
展鹏飞道:“他怕什么呢?假如我是天下第一高手,还有谁能使我害怕?”
詹白水泛起一个不同寻常的笑容,在这个笑容中,包含着原谅他的无知,以及饱谙世故的意思。然后,他徐徐解释道:“通常说一个人害怕与否,只是对他本人而言。假如为了一件事情,或是为了别人的利益,情况就不同啦。例如以狄大侠来说,如果他所害怕的是本身会遭到伤害,那么他的恐惧就是胆小了。可是,他为了女儿的安危,不得不处处小心,处处忍让,则岂能讥笑他胆小怕事?”
这个解释已经明白,连孙小二都连连点头。
展鹏飞也完全同意这说法,不过他觉得不解,狄仁杰的女儿狄可秀,她为何要离庄诊病?她怎敢离开她父亲?若然不必提防邪教之人,则狄仁杰何以又小心得连外人也不敢见?
这个疑问在孙小二想来,简直不成为问题。他认为狄仁杰既有天魔令在手,众邪教人物虽然不敢怎样他,却恐怕有人把火狐内丹送去,换走了天魔令,故此严加封锁,不让任何人踏入狄家庄一步,这是显而易明之理。而狄仁杰为了爱女安危,以及等候邪教之人送来救命之药,亦不敢得罪那些人。
詹白水耸耸肩头,道:“总而言之,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不去打扰狄大侠,那就太平无事,不然的话……”
展鹏飞纵声长笑,他内功深厚,这阵笑声直使屋瓦簌簌震响。
詹白水吃了一惊,瞠目而视。
展鹏飞笑声一收,断然道:“哪一个打算阻止我去拜谒狄大侠的话,定要后悔莫及。除非狄大侠公开宣布闭门谢客,否则我必定要登门拜访……”
他目光如剑,笔直盯住詹白水,又道:“詹老爹若是打算拦阻,便请划下道来,小可一定奉陪。”
詹白水干笑一声,道:“老汉有什么本事敢拦阻?你们要去就去……”
他的话声突然中断,因为庄三从前门走来,手中抱着一个黝黑的大葫芦。
这个老人想赖也赖不掉了,玄铁葫芦天下只此一个,他不是昔年武林异人詹葫芦是谁?
詹白水面色深寒如水,眼中s出森森杀机。他在眨眼间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微驼的背挺直了,谦卑的笑容被威凛的神情所代替。
他凝视着庄三,没有做声。
庄三接触到他那两道眼神,陡然打个寒喋,背骨发冷。他此刻的感觉,宛如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般,好像是死定了,再无别的活路。
这是庄三出道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感觉,如此奇异,如此可怕。不知不觉间松了手,那只玄铁葫芦掉向地上。
詹白水冷哼一声,五指箕张虚虚抓去。那只向地下急坠的玄铁葫芦,蓦地停止了落势。
这只黑色的葫芦看来好像挂在庄三的大腿上一般,不上不下。
鼠精孙小二骇得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大变。他一则震惊于詹白水这等出神入化的内功。二则又为庄三性命担忧。因为詹白水劲力一吐,这只玄铁葫芦往庄三身上一撞,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这原是瞬息之间的事,庄三的生死,间不容发。
孙小二明知连喝叫庄三闪避的机会也没有,所以索性不做声,等情势变化之后再作打算。
庄三也惊得愣住在当地,没有移动。
屋子内没有一个人移动,全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空气突然凝结住,时间也忽地停止了。
这一幕奇怪的景象,至少持续了半盏热茶时分。
首先是鼠精孙小二恢复常态。不对呀,詹白水为何既不伤人?也不收回葫芦?孙小二转念之际,同时也想到了庄三应该快点儿跃避才对。
他尚未开口招呼,庄三也猛可惊醒,腰间一使劲,人已往横移了五六尺之远。
那只玄铁葫芦仍然停在原处,虚空悬着,并没有随着庄三的身形移动。
鼠精孙小二眼珠一转,只见展鹏飞骈指如戟,遥遥指向那只葫芦,面上微微现出吃力的神情。
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展鹏飞正以惊世骇俗的指力,遥遥制住那只葫芦。他的指力和詹白水的内力恰好相抵,所以那只葫芦既不落下,亦不能收回。
詹白水低低哼了一声,突然一掌拍向展鹏飞。
展鹏飞左手一招“秋扇见捐”,封住他的掌势。右手指力反而加强了一点,发出哧哧之声。
那只玄铁葫芦呼一声激飞而去,碰在砖墙上。
“砰嘭”一声大响,砖墙出现一个大d,那只玄铁葫芦从墙d中飞了出去。
詹白水掌势忽拍忽扫,连攻了四五招之多。
展鹏飞只用一只左手,扣擒摘拿,连用数种手法,挡过了对方激烈的攻势。
他觑空跃退两三步,朗声道:“詹老爹且慢……”
詹白水冷冷道:“咱们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停止攻击。
展鹏飞一面运功戒备,一面说道:“詹老爹,小可也不说什么废话了。咱们是友是敌,只在老爹一句话。不过,假如老爹是真心为了朋友,那就请你慎重一点,休要把事情弄砸……”
詹白水仍然面色森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展鹏飞道:“詹老爹,我等一来实是存着仰慕之心,前来拜谒狄大侠,二来天下之事难说得很,很可能我对狄家小姐之病有点儿帮助亦未可知?”
詹白水森冷的面上,突然现出一丝笑容。他望着这个英俊的但仍然带着几分淳朴之气的青年,想道:唉,现在的世道人心啊,真叫人害怕。像他这样外视忠实的人,可想不到竟然满嘴谎话。
这位老人微笑,其实是一种嘲讽的笑容。他杀人决心已变得不可动摇了,任凭展鹏飞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亦万万说不动这个老人。
展鹏飞感觉出对方的杀机,迅即退了两步,提高声音,道:“詹老爹,咱们要见个真章,在下并不害怕。只想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詹白水道:“你没有说错话,因为从开始时起,你根本就没说过一句人话。”
展鹏飞被激得心头火发,但还忍得住,道:“詹老爹,你这一辈子可曾有过错误的判断?”
詹白水道:“这是我自家的事……”
话虽如此,口气却迟疑了一下。
这一生之中,当然有过错误的判断。詹白水脑海中不禁掠过了几张面庞,这些人,这些事,埋藏在心之坟中已久,好像已经遗忘了……
但他何曾遗忘呢?詹白水暗暗叹一口气。
展鹏飞冷冷道:“詹老爹,在下不怪你出手拦阻,但是大丈夫须得是非分明。即使不能分辨是非,亦不可拖泥带水。”
詹白水不大懂得他的意思,皱皱灰白的眉毛,道:“谁拖泥带水了?”
展鹏飞道:“老爹你阻我去谒见狄大侠,并无不可。只是这事须得有一个限度,我如何才算是过了你这一关,还请老爹示知。”
詹白水点点头,认为这话有理,寻思了一下,道:“展少侠,你武功出众,内力深厚,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并非一般不自量力之徒。同时我詹白水虽是不深知你的底细,却感觉得出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因此,关于今日之事…”
他沉吟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老朽也不知该不该拦阻于你。不过,至少你们不能化装为老朽模样,以免铸下无可挽救的大错。”
这回他说得诚恳,口气之中,阻难之意已经减到几乎没有了。
展鹏飞心中暗喜,假如这个武功高强的老人化敌为友,情况自然大不相同了。
他最不明白的是,以狄大侠这样一位声名满天正气凛然的人物何以含有如许神秘?他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呢?抑是环伺周围的强仇大敌,使他大有顾忌。
他向老人抱拳道:“老爹既是把话点到,晚辈遵命不冒充你老人家就是。”
詹白水长长透一口气,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屋子,拣回了他的玄铁葫芦,扬长而去。
屋内的三个人开始议论起来。孙小二道:“这场风波起得快,平得也快,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展少爷,咱们还要不要去狄家庄呢?”
展鹏飞道:“詹老爹的举动,凭添了无限诡异味道,狄仁杰大侠究竟在怎样的处境中?他为何不敢见客?这些谜团若不能解,实是叫人难以安心。”
庄三道:“在下真是惭愧,詹老爹这等异人近在咫尺,但多年来却毫无所知……”
孙小二没接他这个话题,说道:“那么咱们真的不假扮作詹老爹了,是不是?”
展鹏飞道:“是的,咱们不能那样做了。”
一个壮汉忽然匆匆进来,向庄三耳边低语数言。
庄三仍然含着笑容,将他挥退。
展鹏飞并不在意,心中只在盘算是不是公开露面,一直到狄家庄求见狄仁杰。此举当然会使各大邪派重视,或者会有激烈的行动……
孙小二却向庄三道:“庄三哥,你若是有事,只管请便,兄弟陪着展爷就行啦。咱们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
庄三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的目光掠过门外的一个手下,这名汉子正在张望,神色慌张。当下改口道:“好吧,在下去一去就回来……”
孙小二这个老江湖,在这等情况之下,可就不便追问了。
展鹏飞心不在焉,没加考虑,随口问道:“庄三哥有什么事呀?”
庄三为难了一下,才道:“说出来只怕展爷见笑,敝堂辖内有一个赌场,现在似乎是被包围了。”
展鹏飞哦了一声,他一时还没有醒悟这是人家的私事,尤其是这种帮会,往往会有许多忌讳,不愿给外人知道的。他低声问道:“是些什么人?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庄三大喜,形诸于色,道:“当然好啦,走,离这儿不太远……”
三人才转入巷子,两边的木门内刷刷刷一连纵出五六个大汉,全都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堵塞了去路。
这些人个个蒙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和鼻尖,是以除了身量之外,无法看得出是丑是俊。
庄三狞笑一声,叱道:“什么人拦住庄某去路?”
对方有一个大汉冷笑道:“拦你去路又如何,这两个是你的援兵么?”
庄三道:“这两位只是路过本城的朋友,庄某打算带他们到场里玩玩。你们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老子是阎王爷派来的勾魂使者,庄三,你若是识相,马上夹尾巴给老子滚得远远的,这一辈子不许回到临城来。”
他说得气焰迫人,可恶之至。庄三莫说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是无名小卒,也受不得这等侮辱。
庄三勃然大怒,正要开腔。孙小二突然c口道:“庄三哥,等一等,你千万别生气……”
展鹏飞装出害怕的神色,也帮腔道:“是呀,庄三哥,万万不可生气,有话好说。”
孙小二接道:“庄三哥,这些仁兄们的口气虽然听来不善,其实却暗怀好意,你别误会才好……”
庄三讶道:“什么?他们怀有好意?”
对方所有的人,眼中都流露出惊异之色。可见得这些人根本想不出自己怀有些什么好意。
没有人开口打扰孙小二,好让他有机会解释。
孙小二道:“是的,这些仁兄们根本就是好意。以在下想来,一定是形势所迫,到了不得不决雌雄的关头。可是人家心中很不想伤你,所以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迫你含怒出手,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全力应战了。一旦拼上命,那时候各安天命,你已怪不得他们心狠手辣呀……”
展鹏飞这时才知道孙小二根本在胡扯蛋,天下间哪有这样曲解人家意思的?
庄三道:“依你二哥的说法,他们乃是设法形成一种不得不下毒手的局势,对不对?”
孙小二道:“对极了,所以咱们若是忍气吞声一走,就天下太平啦!”
他设法向庄三挤挤眼睛,作了一个暗示。庄三会意点头道:“既然孙二哥这么说,小弟就忍气走开好了……”
他作出要转身走开的姿势,但身子尚未转过去,对方那个大汉已喝道:“站住,庄三,你想逃命也不行。”
庄三猛一瞪眼,凶光四s地望住这个敌人。但那大汉一点也不畏惧,也是凶狠狠的凝视着他。
孙小二仰天一笑,道:“庄三哥,行啦,行啦……”
展鹏飞问道:“什么事情行啦?”
孙小二道:“老实说,非要受迫出手的不是他们,而是展爷你我两人。既然他们如此恶毒,要赶尽杀绝。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对不对?”
展鹏飞恍然大悟,道:“是呀,一点儿没错。这些鼠辈实是有该死之道,咱们今日饶他们不得!”
他话声一歇,大步上前,把庄三挤到后面。
展鹏飞这一挺身而出,步伐间气势雄厉,杀机森森。对面那五六个人都被他威势所慑,凶悍之气消灭了大半。
这个年轻高手仰天大笑一声,道:“谁先上来送死?”
对方一直在发言的大汉喝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展鹏飞道:“本人姓展名鹏飞,只是个初出茅庐之辈。但却敢光明磊落报出姓名!哼,你们敢么?”
那大汉手中长剑斜斜指住展鹏飞腹部要害,厉声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狂妄后生,老子今日先宰了你,再收拾庄三狗贼。”
他剑上一股寒气,侵透了衣服,可见得剑上功力相当深厚。若是普通的武林人物,被这股剑气所侵,纵然不伤,也将心寒胆落,非退后躲避不可。
但展鹏飞屹立如山,身形纹风不动。
那蒙面大汉显然大感意外,眼光凝结了一下,随即大喝一声,长剑哧一声电掣刺到。
这一剑不但功深力厚,而且手法精妙奇奥,一望而知来历不凡,出身不俗。
展鹏飞宝刀挟着耀目精光,由鞘中星飞电旋s出,锵的一声大响,劈开敌剑,还把敌人震退了两步。
这时不但那蒙面大汉眼中露出凛骇之色,其余的几个蒙面人也骇得退了几步。
展鹏飞仰天长笑道:“别怕,接完我三刀再撤退也不迟。”
话声未歇,只见他刷地跃起扑去,宝刀光华如虹,疾卷敌人。
那蒙面大汉挥剑封架时,“锵”的一声大响,又被震退了两步。
情势已经十分显明,展鹏飞宝刀的功力,要比那蒙面大汉强胜甚多。
对方后面那些人见他如此神威,无不踟蹰却步,不敢蜂拥上前出手。
展鹏飞一点儿也不客气,第三刀精茫电s中,还挟有风雷之声,卷扫而去。
那个蒙面大汉感到退已不及,只好用尽全身本事招架。健腕抖处,长剑洒出数朵剑花,眩人眼目,严密地封住面前上下空隙。
但展鹏飞刀势宛如奔雷掣电,毫不停滞。刀光剑气霎时碰在一起。只听“锵”地响了一声,剑光立时散灭。展鹏飞的宝刀刀尖在他喉间划过,刀光一闪即逝。
那蒙面大汉登时鲜血迸溅,身子向后仆倒。
展鹏飞横刀迈步,踏尸而过,直迫那一群蒙面人。他气势之威猛凌厉,当者莫不心寒胆落。
那群人发出喊叫,纷纷转身欲逃。
若在平时,展鹏飞一定收刀罢手,不再追杀穷寇。可是这一群人与一般武林人不同,个个表现得心狠手辣,又不守江湖规矩,是以他杀机弥胸,心如铁石,决心赶尽杀绝,不留半点儿余地。
但见他刀光电掣云飞般追了上去。那些人虽是还手抵挡,却没有一个抵得住展鹏飞一刀的。一时“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临死前的惨叫声,沿着长街一直传过去,甚是凄厉可怖。
孙小二和庄三两人赶到展鹏飞身边时,只见他面色凝重,目光有一点儿呆滞,望着脚下的一个尸首,这个人的面孔因为有布蒙着,故此根本认不出是谁。
孙小二讶道:“展爷,你认得他么?”
展鹏飞没有回答。
孙小二又道:“这厮蒙起头面,如果你仍然认得出来,那一定是很熟很熟的人啦!”
庄三骇然啊了一声,道:“那我庄三的罪就大了……”
展鹏飞恢复平时的神色,摇头道:“不,我不认识这家伙。”
孙小二道:“但看你的神情,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为什么?”
展鹏飞道:“我突然发现自己出手越来越恶毒,一转眼间就伤了这许多条性命,这等事情,我从前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料今日竟亲手做了……”
他遗憾地叹一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