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嫣然一笑,对芷儿道:“取弓箭来。”
平阳王妃疑惑道:“帝姬这是要做什么?”
我抿一抿嘴,轻声道:“让雪魄也来学一回皇叔。”停一停又说:“不是都说文武双全么?那么男儿勇气是该有的罢。”
不过一柱香时分芷儿已取了一副弓箭来,我“恩”一声,身后的侍女串珠已手脚利索为我戴上银丝珍珠面帘,珠幌细密遮住了我的容颜。
一扬脸,内侍们立刻打起我面前的帘子,眼前豁然开朗。此时众人已在玉阶下站立成笔直一列,见我霍然掀帘,俱是慌忙低下了头,跪下道:“帝姬金安。”
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迅速搭弦弯弓,箭在弦上,双眸微眯成一线,手指轻轻一松,一声尖锐的呼啸,利箭刺破空气朝他们直直飞s过去。
事出突兀,亦无人敢劝阻。我自幼与九皇叔练习骑s,弓马娴熟不在军中男儿之下,何况这区区一箭。此箭去势强劲,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立时朝为首一人的乌纱上直s而去。那人不明就里,早已吓得傻了,双腿一软歪在地上。那人一倒,站他身后的第二个人便首当其冲,反应倒快,苍白着脸慌忙往旁边一避,也算躲开了。第三人更不成样子,身子跌坐在后面的人身上,竟像骨牌一样一溜仰面倒了下去。
小姨在旁轻轻嗤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我亦蹙了眉头,如此已倒了七八人,实在不堪。箭势不退依旧汹涌迫人。瞬间,一个着石青官袍的人飞身而起,左手一掣于半空中夺过利箭,身子一旋轻轻巧巧落于地面。动作迅疾如电,一旁的宫人早看的目瞪口呆,见他稳当落地不由雀跃,一时欢声雷动。其余诸人皆是脸色颓败如灰,似斗败了的公j。
小姨悄声在我耳边道:“恭喜帝姬择得佳婿。”
双耳沸热,侧首看一看串珠,串珠立即回禀:“这是永州都督的长公子,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
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英气。品貌也还不俗。我微微颔首,笑道:“就是他了。”
不过一箭,事情便已下了定局。帘子复又垂下,芷儿走下去传话:“帝姬请楼大人上阶一叙。”
他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双手端奉了箭矢给串珠转交予我,恭声道:“帝姬箭法精准。”
我接过箭在手中把玩,轻笑出声:“不过是一支蜡箭罢了,竟把他们吓成这样。”
“诸位同僚是不是畏惧利箭,而是被帝姬威势所慑。”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来像孤求婚,参选驸马?”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愣之下未及多想便道:“帝姬容止静雅,娴淑端慧……”
不自觉便蹙起了眉头,打断他道:“孤并无你所说的那么好。听母后说今日‘凤台选婿’之人皆是饱学之士,你该读过江教的《辞婚表》(1),知道他为何不肯尚明帝临汝公主。如果下降以后才发现孤形容并不符帝姬的修养身份,你待怎样……”
他有些错愕,拘谨道:“得尚帝姬是归远之福,即使帝姬对归远有所不满,归远亦当礼让,以尽臣子之份。”俗不可耐的套话!我要的是一个能与我像九皇叔与小姨一样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驸马,而不是一个对我加意趋奉的臣子。
瞥眼见到他身后那些神情懊丧,如丧考妣的面容,益发觉得不堪入目。我所得的自由足以让宫中所有的帝姬们艳羡不已,她们只能到了年龄接受皇兄或是母后的指婚,嫁给自己素昧平生的男子。但是,我所得的自由就是在这些所谓的才俊风流中拣选一个么?
不由得意兴阑珊,垂上双目。气氛有微妙的尴尬与僵持,小姨见我如此,肃穆了口气向楼归远道:“楼大人,本王妃有话问你,你要如实答来。”
“是。归远不敢欺瞒王妃。”
小姨看我一眼,“帝姬是太后掌上明珠,皇上最幼的胞妹。而楼大人为朝中才俊,既是太后与皇上一手挑选出来的,人品与才干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本王妃想知道,楼大人能否一心一意爱护帝姬,不因她是帝姬身份的缘故?”
他深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归远必当竭尽所能爱护帝姬,不负太后皇上与王妃所望。”
总算答的还诚恳。小姨手持团扇,朝我掩口轻笑。我轻吁一口气,也不过就这样了。与他身后那些人比,也算得过了。还能怎样呢?凤台选婿,也只是在设定的范围内择选。再多是自由,也是收了羽翼的自由。
我无异议。转身扶了芷儿的手往下走。裙裾间的银铃沥沥的响,听得身后司仪官喜气洋洋的报:“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得选东床——”
声音那样响,惊动了初夏午后沉寂的深宫。我抬头,银丝珍珠如水分开两侧,高远明净的天空,有鸽群倏一声飞过。
注释:
(1)、《辞婚表》:南北朝时宋朝江教所作。宋明帝刘彧意欲把自己的女儿临汝公主嫁给江教,江教思虑历代公主多凶悍骄横,不愿做驸马,上表请辞。
(三)
黄昏的颐宁宫庭院里有安静遐适的氛围,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细细的静吐芬芳。天气已有隐隐人的暑意,母后素来畏热,斜倚在廊下凉榻上,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孔雀羽扇。
想必今日“凤台选婿”的巨细事宜母后早已知晓,但她仍是微笑着听完我略带抱怨与无奈的叙述。我坐在母后身边,轻轻啜饮一盏密瓜露。
“那么,雪魄,你想要怎样的驸马?”母后的云淡风清的问。
微风里有青郁润泽的水气,我仰头看着那无边无尽泼翠绚烂的晚霞,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缕笑意:“雪魄想要的驸马,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一日突然到我面前,拥我入怀,对我说:‘芊羽,我们终于不必再等彼此’。”我略顿一顿,“他须得对我好,却不因为我是帝姬的缘故。”
我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怀的幻想里,半晌才发觉母后含笑瞧着我,我红了脸道:“母后在笑话儿臣呢。”说罢嘟了嘴道:“才不是楼归远这样唯唯诺诺的人。”
母后撩了撩衣襟,道:“少女怀春。母后并无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我脱口问道:“母后年轻时可有想过自己要嫁给怎样的人?”
母后的目光略一怔忡,仿佛是被积年的往事绊住了思绪,淡淡笑道:“母后十五岁便嫁与你父皇为妃,哪里会去想这些事。”
我不依不饶,扭股糖似的缠着母后:“儿臣不信。母后必得说给儿臣听。”
母后见拗不过我,只好说:“好罢。母后当年心气甚高,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我拍手笑道:“母后果然如愿以偿。父皇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儿么?”
母后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远远地望向殿宇深处,声音如在梦呓,几乎细不可闻:“嫁与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么?”见我疑惑,垂手摸一摸我的鬓角:“你的父亲,的确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能遇到他,也算不辜负我这一生了。”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极幼的时候,r母抱着我经过母后寝殿的长窗下,寝殿富丽而空阔,母后倚在七宝琉璃的贵妃榻上,窗棂上“六合同春”的镂花里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如意的淡影在母后如月般皎洁明亮的脸上,像是遮住了月光的乌云。母后的神色似乎是平静,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我觉得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是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
突然就怔怔的看着母后落下了眼泪,呜咽的哭向r母的怀里。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哭泣,哭的无端而莫名,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见的多了,才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父皇,他去的那样早。独留母后被哀伤笼罩。
母后看着我道:“芊羽。楼归远会是个好驸马。出身名门,少年有为,人也忠厚。如今在你小姨面前应承了要爱护你,必定不敢食言。好好嫁为人妇吧。”
我默然不语,也许吧。
譬如温仪姐姐和淑和姐姐,她们的夫婿便是这样的。也算不得不好。
礼部办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钦天监选的吉日,奉上来让母后与皇兄择选。
皇兄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吧。”
母后亦觉得不错,想了想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娘家过完中秋再出阁吧。”于是出降的吉日便择定了八月十六。
已是五月的时节,离我出降不过是百余日的事情。那是身为帝姬最后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会依照祖制册封我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义词。从此便嫁为人妇,是另一重岁月光景了。
婚仪的事全权交由礼部去c办。母后的长女胧月姐姐嫁得风光无比却不甚得意,灵犀姐姐的婚礼是母后毕生难忘的痛楚。如今母后亲生的帝姬只余了我一个,我又是幺女,自然是大费周章,极尽所有,妆奁食邑三倍于大长公主(2)。终于连言官也上了折子谏言:“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向节制用度,如今雪魄帝姬出降,资送三倍于昔日大长公主,似显过奢,有违祖制。”
母后闻言只淡然一笑。皇兄批复道:“雪魄帝姬乃朕身边唯一同胞亲妹,又为先皇与太后素日钟爱,为孝义、手足之故,一切妆奁礼仪均须大长公主出降故事,断不可从俭。”
我的婚事成为宫中最引人兴致和注目的话题,只是再怎样热闹,也是交由旁人经手,我所做的不过是静待时日披上嫁衣罢了。
吉日定下后的第三天,我依例去向母后问安。
母后素喜焚香。此时,殿中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清淡宜人的苏合香,淡白若无的烟缕散入殿堂深处。还未到掌灯时分,内殿光线晦暗,错金青鸾雕花长窗里透进淡薄微蓝的天光,显得轻烟之后的母后精神并不太好。
母后正和敬德太妃说话。敬德太妃一见我进来,忙含笑向我招手。我心下欢喜,忙走过去。太妃拉了我的手笑道:“羽儿来了,又长高了不少呢,越发好看了。”又道:“我宫里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饼,特意带了来正想送去你宫里,可巧,现下快去尝尝吧。”
我不好意思,母后在旁向太妃笑道:“姐姐这样宠着雪魄,可要宠坏了她。”说着嗔我:“见了太妃也不先请安,一味的撒娇胡闹。”
太妃忙护着我道:“太后别嗔着羽儿,自从温仪下降,也就羽儿最能哄我高兴。”又软语道:“芙蓉饼凉了不好吃,快去罢。”
我正要往外走,太妃又道:“这孩子性喜甜食,倒和从前的淳顺妃是一个口味。”
母后似笑非笑,“喜欢甜食的人心事浅,也好。”
待我用过了饼,敬德太妃已经回去了。母后略说了几句闲话,道:“你六皇叔的生忌快到了,去清凉寺为他祭祷吧。”
母后说:“你六皇叔于社稷有功,与你父皇手足情深,当年母后若无他极力救护,恐怕早已身死。”
母后说:“芊羽。你的六皇叔极疼爱你。你小时候他常常抱你。”
其实六皇叔长什么样子我实在不记得了。自我记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庙无数牌位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并无太大的意义。自然更不记得他是怎样抱过我的。
皇兄即位后,六皇叔的灵位便从太庙移至了清凉寺。清凉寺,六皇叔在那里独享一分祭礼。尊荣无比。
母后最后说:“你要诚心祝祷,让六皇叔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会保佑你婚后夫妻和乐,白头到老。”母亲的语气里已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像这个季节弥漫在空气里一缕微薄的水汽。
我知道母后为什么会伤感,六皇叔的独子澈哥哥与灵犀姐姐……我不敢再去回忆那一幕分崩离析的惨烈,那是母后最大的打击,即便母后曾经是那样一个铁腕的女子,手握江山乾坤,万众黎民,也必定是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疼痛的情肠。
我无比乖巧顺从的说:“好。”心中伤感难言,这是唯一剩下的可以在母后身边朝夕承欢的时日,即便日后可以常常出入于宫中,也不能再像如今一般时时得见慈颜了。
(四)
因是祭祷,只带了随身的扈从宫人,轻车简马,素衣简衫便去了。
清凉寺建于缥缈峰顶,缥缈峰半入云间,为京都七十二峰之首,绝烟霭,罩空山。与嵯峨峰遥遥相对,并列双绝。
清凉寺,原叫清凉台,是皇祖父昔年为太子时避暑的园邸,后又赐给了六皇叔清河王。六皇叔仙逝后,母后为悼念皇叔昔日功业,特改建为清凉寺供奉皇叔香火灵位。因是数代皇室所有,屡加修整,清凉寺建得规模宏大,庄严雄伟,不亚于大周第一佛寺甘露寺。
山路不宜乘坐辇轿,我又心性好动,便步行上去。一路沓水匝树,林樾幽古;气象氲氤,尘滓尽滤。时值夏初,虽是上午,却已阳光刺眼,暑热殷殷。才至缥缈峰山腰,那暑热仿佛被参天古树、羊肠石径的静谧滤去了大半,只闻得林稍莺燕清鸣,顿觉身心安宁,不再浮躁。
并蒂莲花绣鞋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轻软无声。在我登上清凉寺山门前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那个男子就那样背对着我遗世独立在徐徐山风中d开的寺门前,浑然不理会身后的动静。
有侍卫要冲上去喝问,我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好奇的很,他是谁?
方丈已经迎了出来,我轻声问:“他是谁?”
方丈双手合十,答道:“这位施主执意出家,已在山门外候立三日,贫僧亦是无法。”
我微笑:“既是他的苦心,方丈何不成全了他。”
“帝姬有所不知。此人是京华才子宋怿沣,贫僧不忍其身负八斗之才而入空门,因此不允。”
身后的串珠低低的惊呼一声“宋郎君!”我瞥眼看向她,串珠知道不妥,慌忙退后了两步噤声不敢多言。原来是他。
我与方丈的对话他充耳不闻,只面对着清凉寺的正门定定站立。我看不清宋怿沣的脸,可是他秋山般沉远的背影和胜雪的白衣翩然让我的心莫名的有一阵悸动,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既然他执意,我定要成全他。
我转而对方丈说:“虽是才子,其才学未必要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若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更是无量功德。”
方丈自然不会拒绝我的劝说,他略一沉吟道:“帝姬此话令贫僧顿开茅塞。诚若帝姬所言,不仅是宋施主的机缘,亦是清凉寺的机缘。”
说罢有小沙弥引了宋怿沣进去。在他跨进山门前的一步,他转过身来,淡然对我说:“谢帝姬成全。”
我看见他沉静的面容,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四处那样静,连远空飞鸟的翅膀割裂空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声音细小而锋利,过去我从没有听过。阳光无遮无挡地洒下来,好像浅金色的薄纱,把他笼在梦寐般的光辉里,如雪似霜,明光灿烂。
他的衣袂滑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消失在佛门内,如秋叶落索于尘土转瞬不见。
方丈说:“帝姬一路劳苦,请先往禅房休息。”
山路高远的确走的有些累,可是我无心休息,对方丈说:“这位宋施主可是要去受戒么?”
“是。”
“孤从未见过受戒,有些好奇。不知方丈能否带孤前去观戒礼。”
“自然可以。请帝姬往三世佛殿。”
我遣开扈从宫人,只带了芷儿串珠二人由方丈陪着进去。
清凉寺内建有大雄宝殿、三世佛殿、观音殿、四大天王殿、地藏殿、钟鼓楼等,颇具规模。大雄宝殿供奉着六皇叔的灵位香火,因此寺中的一般仪式都在次殿三世佛殿举行。殿内供奉着汉白玉释迦牟尼,两旁排列着十八罗汉,宝像庄严,端庄肃穆。风乍起,佛殿上悬着的檐头铁马玎玎做响。
他已跪在佛像前,脸上漫起夙愿得偿的一丝欢喜与激动。众僧低声诵念佛经,戒刀过处,他蓬泽的黑发丝丝委落于地,在落进大殿的阳光下闪烁着七宝琉璃般的光泽。
指尖忽然漫上揪心的疼痛,我惶然的回顾四周,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身上。梵音四起,檀香缭绕。是我,亲手帮他扣开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门扉。
方丈亲自用香在他光洁的头皮上点了朱红九点,有皮r的焦糊味道,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安然承受,静若水仙。
方丈说:“红尘已在你万丈身外。以后你就叫‘持逸’。”
他目光如收起洁白羽翼栖息的鸽子,澹泊道:“持逸知道。”
串珠和芷儿对这戒礼实在毫无兴趣,只打量着那些描绘精细的佛像。我趁人不注意迅速捡了一束他的落发在手里,紧紧的攥着,默默走了出去。裙缦拂在地上沙沙做响,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装束,因是祭祷要着素色简服,因此身上是素白短襦长裙,配一个银丝线绣莲花荷包,半臂外挽着雪绡纱,素白似昙花初露。
我忽然想,他和我,是一色的白衣翩然。
攥得久了,手心沁出汗来,只滑腻腻的,我悄悄把他的一卷头发放进荷包里,若无其事走进大雄宝殿举行佛事。
(五)
傍晚回到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