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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2 / 2)

“你倒好,”何应元对陈万利说,“五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个漂亮媳妇!”


陈万利虽然得意,却用责备的语调反击着:“看,看,看!你们读书官宦人家,世兄别见怪,怎么说出这般下流的话来!”


说完了,两家相对着微笑。


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十月九日,正是旧历的重阳节,又是星期天。陈文雄想到这一年真是广州的太平年,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战争只在广西进行,广州倒是出奇地安静,就动了个登高游玩的念头。他买了许多油j和卤味,又买了不少面包和生果,约了周泉,带上周炳和陈文婷,那一天大早就动身,去逛白云山。他们出了小北门,走过鹿鸣岗和凤凰台,踏着百步梯,缓步登上白云山的高处。到了白云寺,他们看了看佛像字画,又看了看集的欧阳询所写的“怡云”两个大字,喝了茶,签了香油钱,就到寺门外面去眺望风景。这天天气极好,暑热刚刚退去,凉风慢慢吹来,太阳照着山坡,连半点云雾都没有,从高处望下去,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所在。有几十万人在那里忙碌奔走,在那里力竭声嘶地吵吵嚷嚷的省城,如今却驯服宁静,不像包藏着什么险恶的风云。珠江围绕着大地,像一根银线一样,寒光闪闪。周炳和陈文婷高兴得你追我,我赶你,满山乱跑。陈文雄忽然觉得万虑俱消,飘飘然有出世之感,就叹一口气说:“嗐,这真有诗意!”随后又用英文低声念了什么人的一些诗句,但是周泉并没有留心去听。她这时候觉着自己正站在整个地球的尖顶上,一切人都趴在她的脚下,她满足了。她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了。逛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山往回走,沿着百步梯,弯弯曲曲地在山谷里转。后来,他们又到双溪寺去看了一会儿,才找了一座上下一色,全用白麻石砌成的古老大坟,在那地堂上坐着野餐。周炳和陈文婷哪里有心思去吃东西,只把面包掰开,胡乱塞上些r呀什么的,就拿在手里跑开,去摘野花,拣石头玩儿去了。这里陈文雄看见周泉兴致很高,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想趁这机会和她说一说,就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爱情是伟大而崇高的,又是自私和残忍的,是么?”周泉不明白什么事儿,就把面包从唇边拿开,一面咀嚼一面说:“是呀,真是这个样子。”陈文雄把身体更向她靠近一些,一半是恳求、一半是威胁地说:“小鸽子呀,我的小鸽子呀,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想完完全全地整个占有了你!我要用我的双手,把我自己的谷子喂饱你,让你为了我而更加美丽。只要我有一次看见你吃了别人的谷子,我的心就碎了,我就疯狂了。我完全不能够让别人的谷子,经过别人的手送到你的嘴里,而你却吞了下去。妒忌会撕碎我的心,会使我立刻就疯狂。一定会的!”周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用眼睛望着天空,不做声。陈文雄继续说道:“你为什么那样傲慢,不睬我?我要求你笑就对我一个人笑,说话就跟我一个人说话,走路跟我一个人走路,总之,除了有我在之外,你就是一块不说、不笑、不动的石头。你能够答应我么?”周泉还是不明白,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一点也不懂。如果照你这么说,我自己还存在么?我还有个性么?我还有独立的人格么?”陈文雄说:“小鸽子,你要知道,爱情的极致就是自我的消失。从来懂得爱情的人都能够为爱自己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这就叫做伟大。”周泉轻轻摇着头,说:“按那么说,我应该……”陈文雄立刻接上说:“对,对。你个人的意志应该服从我们共同的意志。你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得到我的同意。哪怕是看电影、吃冰淇淋那样的小事!”周泉这时候才明白了,原来陈文雄是指的最近她同何守仁去看了一次电影,吃了一次冰淇淋的事儿,她的脸唰地一下子绯红起来了。


“那不过是普通的社交,”她低声地、含含糊糊地解释道,“社交公开不是你极力主张的么?况且他不是别人,还是你的拜把兄弟呢!”


陈文雄非常固执地说:“社交公开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说过爱情也可以公开。至于说到何守仁,那样势利卑鄙的小人,还是不提他为好。他对你既不存好意,对二妹也怀着歹念头。”


周泉很生气地说:“你太冷酷了。我保留我的看法,我保留我的权利。”


陈文雄盛气凌人地扭歪脖子说:“小鸽子,你过于傲慢了。这对你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就是对你周家全家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要想清楚。”


周泉受了很重的打击。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立刻转成苍白。一对雄伟的山鹰,振着翅膀啪啪地掠过他们的头上,一阵微风送过来一片云影,石头缝里的小草轻轻地摇摆不停。周泉一声不响,浑身打颤地站起来,也不告别,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山下走。周炳发觉了这种情形,飞跑前来,撵上了她。陈文婷拉着她哥哥的衣服,一个劲儿追问究竟。走到山脚下,周泉站着喘气,周炳就问她怎么回事,她余怒未消地说:


“不用说了。他干涉我的自由,还侮辱我的人格,还侮辱了咱们全家!”跟着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炳,还叮嘱他不要对别人说。周炳听了也很冒火,就安慰他姐姐道:“我还当他是个侠义之人,原来也是一个坏东西。有钱的少爷没有一个好的!咱们回家去,不理他,让他跪在咱家门口三天三夜,也不理他!”周泉万般无奈地点点头说:


“对。咱们不理他!”


姐弟俩继续往家里走,谁都没有说话。可是走了半里路,周泉就停下来,眼巴巴地往回望。周炳不好催她,只有闷着满肚子气,站在路边等候。周泉望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就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回走。这回没有走几步,又停下来了。周炳问:“累了么?”她说:“累极了。”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望望,可始终没见个人影儿。来的时候兴致冲冲,回的时候清清冷冷。不知道陈文雄是坐在石头坟上不动呢,还是绕另外的道路走了,他们姐弟俩一直回到家,还没见他赶上来。周泉失望了,悲伤了。回到家里,也不吃饭,只是睡觉。周杨氏着了慌,怕她撞了邪,得了病,追问周炳,又问不出个究竟,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一天过了,没见陈文雄来。两天过了,没见陈文雄来。三天过了,还是没见陈文雄来。周泉当真病了,连学校里也请了假了。周炳看见她这个样子,很替她担心,可是也没有什么法子。


谁知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周炳和陈文婷放学回家,在三家巷口却碰上陈文雄和他姐姐周泉成双成对地往街上走,看样子怪亲热的。等周泉回家,周炳把她拖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里,避开妈妈的耳目问她道:


“你们怎么又好起来了?是他赔罪了么?”


周泉说:“没有。是我去找他了。”


周炳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你服从了他的专制了?”


她的眼睛红了,声音发抖地回答道:“我服从了。那有什么关系呢?自古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些小事情,也犯不着因小失大。”


一向老实和气,不容易发火的周炳生气了。他十分粗鲁地说:“你怎么那样没有志气?你失什么大?”


姐姐抚摩着他的刚刚留长了的头发说:“你年纪还小,你还不懂得这些个事情。俗语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嘛。你不懂这些个,因此你这几年做了不少的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你跟老师闹翻了,你跟剪刀铺子东家闹翻了,你跟干爹、干娘闹翻了,你跟鞋铺子的小老板闹翻了,你跟药店掌柜的闹翻了,最后,你跟那管账的也闹翻了。他们纵有不是,可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嗄!番薯、芋头,也没有个个四正的,——看开一点就算了!”


“孱头!”周炳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把周泉骂得哭起来了。从此以后,周炳整天跟爸爸、妈妈吵嚷,闹着要退学,要回到剪刀铺子去打铁去。


幸福的除夕


平常的时间过得快,动乱年头的时间过得更快。还来不及计算打了几回仗,谁上了台,谁下了台,一下子就过了四年。大人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旧历除夕那天晚上,皮鞋匠区华一家人,正在吃团圆饭。他忽然感慨万端地放下酒杯,对他的老婆区杨氏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得很简短,但是说得那么斯文,简直使举座为之惊奇。


他说:


“日子这个东西,简直像只老鼠。你望着它的时候,它全不动弹;可是你扭歪脸试试看,它出溜一下子就溜掉了。不是这样么,老伙计?”


老伙计笑了。其余的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在桌上吃饭的,除了他俩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之外,其他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笑得搁下饭碗,掏出手帕来擦眼泪。大女儿区苏,今年二十岁了,是个熟练的手电筒女工,笑得很开心,但是还有点矜持。二女儿区桃,今年十八岁,在电话局里当接线生,人家都不叫她本名,只管她叫“美人儿”。拿省城话来说,就叫做“靓女”。她笑得恰合身份,既是无忧无虑的开怀大笑,又显得妩媚又温柔。第三的儿子区细,今年才十六岁,在一间印刷所里当学徒。他笑得前仰后翻,差一点儿坐不牢,摔在地上。小儿子区卓,才十一,在家里跟着学做鞋。他本来还没听懂什么意思,只是跟着大家笑。区华望着这一群儿女,又望着他的能干的老伙计,那车皮鞋面的巧手女工,就不管自己说的话是错是对,从心里面生出一种无边的乐趣。


区华这种感慨是有所指的。他想到自己家里,也想到住在三家巷的那两个连襟,周铁家和陈万利家,不过他嘴里没说出来。当初杨家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陆续嫁给陈家、周家和他区家的时候,也是经过了一番挑选,斤两都差不离儿的。可是大姨妈跟着大姨爹先发了,享了福了,儿女穿鞋踏袜,粉雕玉琢的一般。二姨妈跟着二姨爹,前几年光景不大顺坦,这几年做工的做工,读书识字的读书识字,也看着要发起来了。只有三姑娘嫁到南关珠光里他区家,如今还得起早睡晚,做一天吃一天,儿女们也都没有半点文墨。幸亏他的老伙计那门手艺还不错,他在这一项上还夸得上口。这样,他虽比不上他那两家连襟,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话,这四、五年的变动也真大。单说周家:周铁的头发和满嘴的络腮胡子都花白了;周金右手的大拇指叫机器给轧扁了;周榕当了小学教师;周泉中学毕了业,在家里闲住着;周炳也从小学毕了业,如今在中学念书了。照区华看来,这就好像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赴前程,而他自己就老是对着那钉皮鞋掌的铁砧子,一点也不动弹。说到陈家,这几年更加锦上添花,叫别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望:陈万利越老越结实,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小姐陈文英当了军官太太;大少爷陈文雄当了洋行打字;二小姐陈文娣当了商行会计;三小姐陈文婕、四小姐陈文婷都在大学、中学念书。要是加上何家的何守仁读大学,何守义读中学,何守礼读小学的话,区华给他们算了一下,在三家巷里面,如今就有两个大学生,八个中学生,两个小学生。三家人的孩子个个念书。不能不说文昌帝君的心有点不公正。就算周金念书不多,可他总算念过正经的学堂。区家跟他们比起来,那是“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区家三代都没进过学堂,也都没开过蒙,没拜过孔夫子。如今还算区桃自己争气,有了电话局一份工,晚上抽点休班的时间,自己买了些课本、簿子,请她表弟周炳教着认识一两个字。……区华觉得日子过得快,觉得社会上确实发生了一些新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至于社会上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什么事,为什么许多人都兴高采烈地吵吵嚷嚷,刘震寰、杨希闵跟莫荣新、邓本殷有什么不同,蒋介石和陈炯明有什么差异,他就弄不大清楚,也没有心思去多管了。团年饭刚吃过,区桃换上一件浅蓝镶边秋绒短上衣,一条花布裙子,带上区细、区卓两个弟弟出门去了。周榕夹着几本小书,穿着黑呢子学生制服,从外面走进来。他最近正在帮助区苏她们组织工会,常常夹着些既不裁开、又不切边的小书来,和她谈天,又和她一道出去找她那些工友。这个晚上,周榕看来心情特别好,他向大家问过安,没有马上到区苏房间里去,却在那皮硝味儿很浓的大厅里,紧挨着区华坐下来,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区苏也陪坐在一边。区华一面抽着生切烟一面打着饱嗝,说:


“阿榕,如今这世界,到底是好了些了,还是坏了些了?”


周榕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自然是好得多了。”


区华轻轻摇着脑袋说:“何以见得呢?仗还要打。捐税还要缴。柴米油盐,一分银子都不减。”周榕热心地解释道:“三姨爹,那些事可不能急,慢慢会弄好的。咱们现在要革命,要打倒那些万恶的军阀,要打倒那些侵略咱们的帝国主义。等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区华说:“那倒不错,可是你们拿什么去打倒人家呢?人家可不是空着手站在那里等你们打的呀!”周榕理直气壮地说:“不错,咱们目前力量还差一些。可是俄国人会来帮助咱们的。——孙中山已经同意了。现在有一股浪潮,正在用无比的威力推着全国民众向前冲,军阀和帝国主义虽有枪炮,是再也挡不住的!三姨爹,你想想看,全国的党派都到广州来了。这些不是力量么?像我大哥,他是共产党。像我的同学李民魁,他是无政府主义派。像表姐夫张子豪和文雄表哥,他们是国民党。像同巷子住的何守仁,他是国家主义派。这些党派都是了得的家伙!”鞋匠向他摆着手说:“好了。够了。别再往下宣传了。我问你:那无政府主义派如果坐了天下,政府没有了,所有的钱粮捐税都归谁得?”周榕笑着回答道:“那不过是理想中的事儿。”区华拍着手笑道:“着呵!我就晓得那不过是你们年轻人理想中的事儿!”说完他就走开了,剩下区苏陪着她表哥谈天。看看快到十点钟,周榕露出要走的样子,区苏舍不得他走,就说:“再坐一坐有什么相干?还早着哪。横竖年三十晚了。”周榕望一望她那张白净瘦削的、纯洁无瑕的脸,也有点舍不得走。但是想起表妹陈文娣和他有约在先,还是非走不可。几分钟之后,周榕带着负咎的心情在头里走,区苏带着迷惘的神态在后面送,两家都不说话。出了珠光里,到了永汉南路,区苏站住了。她过分用力地握了握她表哥的手,说:“你说了许多话给我听。有时想起来仿佛都是对的。可有时呢,又觉着不那么对。我该怎么办?”周榕没有回答清楚,不太愉快地分别了。他没有走双门底、惠爱路回家,却走了大市街、维新路、臬司前、贤藏街折进师古巷,准备上他舅舅杨志朴家里去坐一坐。谁知走到杨家门口,却遇着他表弟杨承辉恰好从屋里走出来,说是要去找区苏上街逛去。他知道杨承辉心里很爱区苏,可是区苏却不太喜欢他,就对他说道:“老表,我忠告你一句,你对姑娘们不能像对男人们那样暴躁,那样不耐烦,那样不留余地,懂么?”杨承辉匆匆忙忙地答道:“表哥,你真是我的知己!”说完就走掉。周榕这时候也不想进杨家了,就顺着师古巷横过四牌楼,走进云台里,又从忠襄里走出陶街,尽走一些小路。在陶街碰上一群逛街卖懒的少年人,那就是区桃、区细、区卓、陈文婕、陈文婷、何守义、何守礼和他弟弟周炳八个人。他只对陈文婕问了一句:“你娣姐在家么?”陈文婕挤眉弄眼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你不会自己瞧去!”也没有多说话,就走过去了。在朝天街口,他又碰见了陈文雄和他妹妹周泉,两个人手臂扣着手臂在惠爱路上走,说是要逛公园去。他十分心急地一面走,一面搔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怎么,真是不夜天了呀!”


不多一会儿,陈文雄和周泉两个走进了第一公园。他们向左拐,在音乐亭后面不远的地方,找着那张坐得惯熟了的、绿色油漆的长椅子,两人紧挨着坐下来。这地方灯光不太亮,也不是没有灯光。他们彼此只看见对方的身影,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陈文雄一只手围住周泉的斜削的、没r的肩膀,一只手随意c在西装外衣的口袋里,感到非常幸福。周泉也不做声。她那半眯的眼睛望着那疏星点点的、黑沉沉的天空。轻微的寒气在花木之间流动着。她感觉得到坐在她身旁的男子那种混合着烟草气味的、身体上面散发出来的暖气。后来,陈文雄说:“泉,五四运动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你的斗志还坚决么?打倒礼教,提倡欧化,解放个性,男女平权,你对这些还有劲头么?”周泉说:“当然。为什么不呢?”陈文雄说:“是这样:我觉得你二哥阿榕是真正要革命的,可是——”周泉抢先说:“你自己呢?你不是沙面罢工胜利声中的英雄人物么?”陈文雄说:“我自己自然也是真心真意,可是李大哥、大姐夫、何守仁他们,我看就难说。我也举不出确实的凭据。”周泉想了一想,就说:“人有时也得看环境,很难个个一样齐心。人家当了党官、军官、大学生,都是青云直上的人物,比你们这些洋行打字、小学教师,自然就不同一些。比方拿我自己来说,我又不能升学,又找不到职业,我真担心自己在社会上是不是能够保持独立平等的地位!”陈文雄说:“你怎么又傻起来了?有职业,不一定有独立平等;没职业,不一定没独立平等。在我的灵魂里,你永远是尊贵的,独立的,平等的,庄严的。”周泉嘻嘻地、满足地笑着,眼睛因为受了感动,充满了眼泪。陈文雄又说:“自然,你的生活应该有些变动。如果你想升学,我负完全的责任;如果你想组织一个幸福的新家庭我也不敢有半点异议。”周泉的心突突地跳着,低声问道:“你呢?你怎么说呢?你知道,你说一句话,比我想三天还要来得清楚。”陈文雄说:“要按我的想法,我觉着咱们应该向新的乐园跨进一步。咱们果然能够创造一个最新式的家庭的话,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革命的、大胆的行动!咱俩会更加幸福,更加热烈,更加充满人生的勇气!”说到这里,他们热烈地互相拥抱起来了。他们热烈地吻着,说着幻想的、美妙的诗句,周泉的泪水沿着发烧的脸颊淌下来……


这时候,在三家巷陈家的楼下客厅里,完全是另外一种场面。陈文娣完全像一个成熟的少女,雍容华贵地坐在那种棉花和干草做垫子的安乐椅里,她身上那件黑色的、闪光的薄棉袍,把她脸上的愠怒和恐惧映照得更加鲜明。何守仁在她磕膝盖前面的地板上缩成一团,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也分不清他是在坐着,蹲着,还是跪着。挂钟滴答滴答地响。忽然之间,何守仁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像和敌人骂阵似地说:“你还不开腔么?你还是那样残忍么?你要把我的心撕成碎片么?你要把我的生命整个儿毁掉么?你对我连一点点怜悯也没有了么?”这种腔调完全不是平日那种矜持、老成、悠闲、永远立于不败地位,像俗语所说,“永远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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