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的睫毛很长,浓浓的,像黑扇子一样。皮肤永远都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血色。纤瘦的身体,就像一块透明的玻璃。
他舔了舔唇,内心一阵悸动,忍不住往他身边靠近一点。深深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几缕血腥味。
足够激发人兽性的味道。
“你把这种东西给我看,不怕被处分?”韩非突然放下报告书,笑笑问。
沉溺于嗅觉刺激的安楚猛地回过神来,尴尬的抓抓头,讪笑:“没事啦,这宗案子现在由我负责调查。因为案件太过离奇,神经科的医生和精神科的医生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我才想求你帮个忙,你是脑生理学的高材生,你看……这案子,能不能用脑生理学的看法来分析……”
“不。”韩非干脆拒绝。
安楚早就料到他会拒绝。
他跟韩非认识十几年,早就知道这家伙的习惯——从不管闲事,能懒则懒。
不过,他也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让韩非答应自己。
不慌不忙的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票,安楚笑道:“阿非,听说下星期,大脑生理学家本杰明。布鲁斯要来本市讲座。票务紧张。咳,你想不想……”手里的门票哗啦啦的响,极具诱惑力。
韩非眨眨大眼睛。
三秒钟后,他很没出息的倒戈了。
将票收进口袋里,甜甜的笑:“安楚你真好。”
“那这案子……”安楚挑眉,嘴角带着温和笑意。
“没问题,我找时间去研究所跟教授谈谈。”
将资料都收起来,放进装寿衣的袋子里,韩非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五点。
窗外的天空泛着蓝光,看天色又是一个y天。
他打了哈欠,困倦的说:“我要回家睡觉了,大警官。”
安楚将抽屉锁好,扬扬下颚:“我送你。”
车子驶进大佛巷18号。
韩非抱着盒子下了车,揉揉眼睛,迷糊的说:“多谢你。”
“早点休息。我等你消息。”安楚摇下车窗,嘴角带着怜爱的笑。
韩非这样子不多见,迷迷糊糊,衬衫耸拉在肩上,可爱的让人想环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安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恼,晃晃脑袋,想要驱除这种龌龊的幻想。
“韩非,你还是一个人住?”他试图岔开话题。
“一个人住清净。”
“不打算交个女朋友之类的?”他紧张兮兮的问。
韩非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黎明月色,他的面容又模糊起来。
“再说。”
门打开,又关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色中。
安楚对着那扇门怔忪了好一会,摇摇头,发动车子。
此刻,手机短讯声响起,他打开来看,是结婚三年的妻子发来的短信:我在朋友家,明晚也不回来了,你自己保重身体。潘蓉。
安楚攥紧手机,又放下,理了理警服,开车回家。
我垂死的新娘(三)
韩非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睁开眼,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两个是客人的,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
他试着回拨过去,却提示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韩非纳罕了下,并没有放在心上,收拾收拾去了店里。
店早已开张,门庭冷清。老佣人张嫂正拿着抹布仔细擦拭佛像,见他来了,趋前,说:“老板,那人来了好久了。”
韩非边走进办公室,边问:“谁?”
“乔其先生。”
“知道了。”他点点头,夹着锦盒走进办公室。
韩非很喜欢那间小屋子,不大,周围是老胶片似的陈旧颜色,有一张黑色写字台,还有两把椅子。香炉里燃着令人沉静的檀香。
每次回到那儿,他都有自豪感,创业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混不得一席之地,他能有这间小屋子,也算是一点傲人的成就。
推开门,果见乔先生在等候。
靠着椅子,背着光线。落寞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都说唇线寒薄的男人凉性,可是眼前这人却浑身无处不散发着充沛的情感。
韩非的眼神忽闪了几下,摇了摇头。
乔其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你来了。”语气隐忍但刚毅。
韩非叹了口气:“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不碍事。衣服做好了吗?”
韩非将锦盒摆到桌上,打开,将衣服拿了出来,放到他手中:“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改进。”
乔其的瞳仁颤抖着,感激从泪水里蔓延到裙褂上。他哽咽着抬起头:“我想,我有必要请你吃顿饭。”
“不,不用。我也不是免费给您做的,不用破费。”韩非委婉拒绝,为他的客人泡了一杯花茶。
茶汽氤氲,乔其眼里的那层感激渐渐飘散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细长的双眼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韩非看到了,摸不透,也不想摸透。
乔其将衣服叠好,放进盒子里,说:“等葬礼办完后,您一定要赏个脸。谢谢您,韩先生。”
韩非放下茶杯,淡淡的说:“再说。你节哀。以后的路还长。”
“韩先生你知道吗?我妻子,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乔其忽觉悲哀,抱着锦盒轻轻的说:“她善良清明,才华横溢,对一切都看的通透。见之忘俗,这句话本就很俗,不过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确实是这样的感觉。她大学毕业后,坚持去山村当医生,当地人都喊她小菩萨。可是……小菩萨还是躲不过天灾。”
说到这里,他又呜咽起来。
韩非静静的坐在暗中,并不说话,等着他的客人发泄完。
乔其哭了好一会,擦干眼泪,强颜欢笑:“不好意思,失态了。我先走了,大家还在等我。”
“好的。保重。”韩非站起来,送客出门。
他坐在椅子上,雪白的侧脸看上去有奇异的风貌,干净而懒散。
捧着茶杯望向窗外。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似还听到雷电的声音。他蜷缩在椅子里,觉得微凉又懒得起身去取毯子。
突然,他看见昨夜的那个男人,从街角拐了出来,与乔其擦肩而过。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僵硬了几秒,回过头去,盯着乔其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韩非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大厅里去。男人正好收起雨伞,掀开了厚实的门帘,走了进来。
他似是走了长路,肩膀被雨水打的湿透。站在光线y暗的墙角边,额发潮湿的贴在脸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休闲服。
身姿修长,脸庞刚毅又不失温柔神色,眼窝微陷,瞳孔清亮,在眼眶的y影里闪闪发亮。他薄薄的嘴唇抿起的笑有种危险的味道。
韩非靠着桌子,默默的看着他,男人走到他跟前时,他瞥见他在灯光照s下发亮上翘的短发和被牛仔裤包裹的修长的腿。
这个男人很危险,但很性感。韩非在心里为他下了定义。
男人靠近他,带着潮湿的雨水气息,慢慢的说:“你可得当心点,大老板。”
韩非愣了一下,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这几天要是有人约你,你可不要去啊,会后悔的。”
男人嘴角绽开一抹奇异的笑容,不打招呼,直接坐在椅子上,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淡淡的硫磺味。
韩非眼神暗了暗:“说吧,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想要那件新娘装。昨天我见到的那件。”
“不行,已经卖出去了。”韩非抚摸着左手尾指上的玉石戒指,神色冷淡。
第一次对客人这样没礼貌,韩非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一看见这人的眼神,就觉得浑身不快,沉重的压迫感。
他努力控制着情绪波动,尽量温和的说:“我可以为你另作一件一模一样的,五天就可以完成。”
“这样……”男人低头想了想,指尖的香烟渐渐燃尽,好一会,他掐灭烟,说:“也好,那就五天后来取。”
靠在椅背上,眼神轻侃:“我祖母非要在你这订做衣服,虽然是寿衣店,但她听说你的手艺是全市最好的,韩先生。”
韩非微微颔首,“过誉。”
收了定金,签订单时,他看见男人干净漂亮的字迹:李冬阳。
韩非带他去选布料。
檀木架上,挂着一批一批上好的缎子丝绸,机织绸、提花绸、扎染绸、真丝绸……
韩非的手一一掠过它们,感受它们冰凉丝滑的触感。这让他想起大学初次进实验室时,不小心碰到的人脑,也有一样的触感,冰凉沁骨。
“这种是以真丝为原料生产的绸缎,是用蚕丝加工而成。光滑温柔,对人皮肤没有磨损,很适合做嫁衣。”修长的手指取出一款丝绸,摆在桌子上,望向李冬阳:“您看如何?”
李冬阳说:“我并不懂这些,你看着办吧。”
韩非点头,转身将真丝绸递给了身边的张嫂,然后坐下来,决定问出心中疑惑:“昨晚发生的那起自杀案件,我看到你。而且是在那人跳下来的瞬间。”顿了顿,说:“那人是你对吧?”
李冬阳的嘴角勾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耸耸肩,摊手:“你怎么这么确定?世界上有那么多相像的人,你怎么就能确定是我?”
韩非眯起双眼:“就长相来说,我的确有可能记错。可是,不可能连表情都这么酷似。”
李冬阳笑呵呵的看着他。
“当时你的表情就跟刚才一样,既不焦躁也不惊惶,完全漠不关心。而且似乎早就预料到那人会死一样。为什么?”韩非紧追不舍,目光牢牢锁住对方,决意不漏掉他任何一丝表情。
李冬阳诡秘的笑,靠近他,陌生的雨水气息又扑了过来:“韩老板,如果我说,我可以感受人类的内心,你觉得怎样?”
韩非抿抿唇,心中冷笑,原来又是个无聊的人。
李冬阳盯着他看,忽然恼怒,拍桌子站起来:“果然还是不行。迟钝的家伙。”
转身,走人。
订单忘在桌子上。
韩非拿起订单,三两步追上他,捉住他的手:“东西忘带了。”
男人眉头一簇,霎时色相冰冷,韩非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沉重的压迫感又袭过来。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寿衣店的灯全灭了。暗黑的墙壁上渗出鲜红的血y。
岸台上的佛像,眼里流出血泪。
韩非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左臂脱离肩膀,血r横飞。
我垂死的新娘(四)
韩非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左臂脱离肩膀,血r横飞。
断掉的手臂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花。
他痛的弓起了腰,捂着断口呻吟,冷汗滴了下来。
男人回头,微微浅笑,声音平缓:
“比起我的无所谓,当时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死人身上,尸体就掉在你脚下。你却还能看见别人。果然不正常的人其实是韩先生才对吧?”
韩非咬紧牙关,死死的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墙壁上的血y疯狂的渗出来,像人体皮肤切割,高耸的血y,内脏的味道……
张嫂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进来:“出什么事了?”
李冬阳立刻将脸转向她。
二人视线相撞。
张嫂的眼睛由恐惧到安静,渐渐臣服,随即没了生机,慢慢的转过身,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韩非脸色惨白,惊愕的喊她:“张嫂,快去报警!”
张嫂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呆呆的重复着:“我要扫地……扫地……扫地……”就像机器人的动作,被谁控制了一样。
韩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看见张嫂用扫帚扫开了自己的断臂,没事人一样将断臂捡起,丢进了垃圾桶。
深呼吸,深呼吸,他努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再抬头时,李冬阳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门口放雨伞的地方湿漉漉的,证明他方才来过。
韩非晃了晃神,左臂完整无好。他抬抬臂膀,完全没有受伤的痕迹,依然灵活无比。
墙壁上的血y一点一点吸回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韩非紧紧握住门的扶手。
有人用手搭住他肩膀,他转过头去,那是张嫂。他微笑:“没事,你继续忙。”
张嫂哦了一声。
韩非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额角跳出汗,衬衫背脊印湿一大片,他知道刚才那是幻觉。
“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张嫂担心的问。
韩非默不作声,回到办公室,惊魂未定。
檀香烧尽,地上落着一圈圈灰烬。
他顺手又拿起一把檀香,c进香鼎,点燃。对着袅袅白雾若有所思。
回到公寓,他冲了一把热水澡祛除身体的寒意。又为自己煮了杯热牛奶,蜷缩在沙发上晃神。
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明明那么清楚的有皮肤裂开的触感……还有那些景象……
幻觉?不过也太真实了。
韩非晃晃自己的手臂,没有事,很好。
可是,为什么……
猛地,他像被人敲了一g似地,睁大了双眼。
李冬阳的话劈进他脑海中:“如果我说,我可以感受人类的内心,你怎么看……”
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荡。
“感受……吗?他人的内心?那种事是可能的吗?”他凝眉思考,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他捉住李冬阳的手,然后男人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再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手臂断开了。更为诡异的是,张嫂当时的反应……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呼救,而事后却又像没事人一样,完全忘记刚才发生的事。
韩非小口抿着牛奶,牛奶沫沾到嘴边。他的眼睛眨了眨,放下杯子,给安楚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安楚的声音传来,有点惊喜:“阿非,这么晚了,怎么想起给我电话?”
“嗯,有点事要跟你说。”韩非斟酌着该怎样向他解释。想了几秒,觉得怎样说都太荒唐,于是立刻改口:“其实没多大事。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被勒死的少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话。”
“嗯,我想想。少年被送进医院之后,医生曾经问过他一些问题。啊,对了,他说,自己被勒住之前,好像看到一个男人!”
“男人?”
“嗯,他说有个男人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死者认识那个男人吗?”
“完全不认识。我们都搞不懂。精神科的医生曾经猜想,那道人影会不会是死者的另一种人格。因为最近的年轻人只要一不顺心,就怪罪生病或者压力什么的,明明是自己的错。但是少年固执己见,说绝对不是。他说当他发现自己脖子被勒紧时,就已经有人在冷冷的看着他了。哎呀,这可能是他逃避的借口吧,听说那孩子曾经因为吸毒的缘故,在大街上砍伤了一个孕妇……可是年纪不到18岁,警方只是将他拘留了几日就放了出去。做了坏事,良心总会不安的。”
韩非沉默了半晌,问:“真的只是这样吗?”
“嗳?”安楚愕然。
韩非挑着沙发上的一缕丝线,在手指间缠绕,沉声道:“人类的身体拥有太多未知的谜题,尤其是脑。比方说,有种叫‘幻痛’的症状,因为事故而失去手臂的人们,会感觉到已经不存在的手臂存在,或是感觉到瘙痒的症状。这是脑中体感觉区的网路产生了混乱。不过人类的脑内经常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你的意思是?”
“那位死者的情况是在没有人勒住他的情况下被勒死。或许当时脑中的网路发生了某种作用也说不定……”
“等,等一下,阿非!”安楚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这种现象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意力是吗?”
“没错。简单的说,只是意识而已,实际上什么都没变。可是有时那股意识会带给人类的身体莫大的影响,这点也是事实。”韩非望着自己的左臂,脸色很不好看。
“这种事……”电话那头,安楚沉默了几十秒,然后说,“我会将你的说法报告上级,让他们从大脑这方面入手攀查。多谢。”
“没事。我要睡了,晚安。”
“等一下——”安楚叫住他。
“嗯?还有事?”
“那个……下星期天……呃,有没有空来我这里,请你吃顿晚饭。”安楚声音小了下去,“我妻子不在,正好咱兄弟俩聚一聚。”
韩非哦了一声,打着哈欠:“可以啊。下星期天是吧?没问题。晚安。”不等安楚说话,他便将电话挂下去了。
做了一夜的噩梦。
早晨六点三十分,闹钟准时的响起。韩非在床上难受的滚来滚去,眼睛紧闭,想要遮住刺眼的光线,但他的眼前仍旧是血红一片。
无奈,他睁开了眼,定了定神,翻身下床,到卫生间洗漱,顺手打开电视机,看早间新闻。
“下面为您播放最新消息,青年男子与女医生人鬼殊途,今日下葬,并举行婚礼……”
韩非闻声,含着牙刷和泡沫,跑到电视机前。
屏幕里出现了乔其的身影。
一身素服,哀伤、冷静、肃穆。胸前佩戴白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