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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部分(2 / 2)

听他讲着,心里其实很苦涩。在寺院里举办婚礼,以禅房做婚房,观礼的都是僧人,这样的婚礼,还真是史上绝无仅有的。


“艾晴!”他将我的肩膀扳正,低头细声说,“别想那么多……”


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他放开我,脸上有些讪讪:“又忘了,汉人规矩,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有事,走了。”


看他匆忙要离开,忙叫住他。犹豫一会,还是说出口:“你,要不要睡一会再出去?”


他愣住,转眼明了,两手轻拍一拍脸颊,有点苦笑:“这么明显么?”用手摸着鼻子,嗯嗯两声,“肯定是昨晚蚊子太多了,搅得我一夜睡不着。”


我抬眼,对上他浅灰色的瞳仁。


“今晚一定要叫晓宣给我赶蚊子。”他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往外走,“好了,真的要走了,还得去帮你打听他的消息呢。”


傍晚时分弗沙提婆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戴面纱穿着华丽的龟兹女人。我正疑惑地看着,那个女人去掉面纱,原来是晓宣。弗沙提婆皱着眉头告诉我还是没办法见到罗什,不过打听到罗什有按时吃东西,绝大部分时间在打坐念经。他要我和晓宣换装,然后让我蒙着脸,秘密地带着我去见龟兹王和王妃。


我对着坐在上首的白震和他的王妃盈盈跪拜,王妃走到我面前将我搀起,仔细打量我。她已近中年,身子发福,面目倒是很慈祥。她取下手上的金镯子,看到我右手上已经戴着玛瑙臂珠,便套进我的左手,有点大,晃晃荡荡的。端详一会儿,她叹息着用吐火罗语说:“孩子,本该男方先说媒再定亲的,现在,也只能一切从简了。不过,女方的彩礼,王和我都不会委屈你的。”


“多谢大王和王妃。艾晴一介平民,不敢受如此重礼。”


“你既已拜本王和王妃为义父义母,怎会再是平民呢?”白震也走下来,将佩着的一块小巧精致的狮子玉佩取下交给王妃,由王妃系在我腰上。“你是龟兹公主,记住,你的名字叫阿竭耶末帝,不再是那个汉人名。”


白震说这话时,语气中仍有不满,瞪了弗沙提婆一眼。他回了一个蛮不在乎的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一下子将我带回十一年前,他也是这样肆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生唯一的婚礼


“艾晴姐姐的皮肤真好,如凝脂一般光滑细腻,真真让女人们羡慕呢。”晓宣在给我梳妆打扮,按龟兹风俗在盘好的发髻外戴上纱冠。我在江南长大,皮肤比起古代女子自然要细腻一些。喜欢户外跑而晒出来的淡淡雀斑,被脂粉遮掩住,此刻看上去倒真是唇红齿白。尤其龟兹的婚服也是红白相间,铜镜里印出的那个面带羞涩却遮不住笑意的女孩,就是我么?


外面欢快的音乐声不绝于耳,有歌手在唱着婚庆的歌,倒是热闹。弗沙提婆走进房间,脸色不太好看,我赶紧用眼神询问。


他嘘出一口气,郁闷地说:“本来该是新郎迎亲,吕光派了几个人要送他来,但他倔劲发作,怎么也不肯动。”


“没关系的,这婚礼本来就是闹剧……”我轻轻摇头。明知他并不知道是我,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微涩涩。


“艾晴,别胡说!”他厉声喝住我,郑重地紧盯着我的眼,“不管一会吕光会做什么,这是场正式的婚礼,是你和他此生唯一一次。你不是很有勇气么?做个最坚强的新娘给我看。”


心中一凛,迎向他坚定的眼神,重重点头。


他放心了,转瞬眉头又拧了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他讲,所以他还不知道娶的是你。不过我想,还是让他自己进了d房后发现更好。否则,他若不是强力抗拒,只怕吕光会看出破绽。艾晴,要委屈你了,等会在成礼时恐怕他不会好好配合……”


我深呼吸,抬头用最美的笑容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弗沙提婆,你说的对,这是我此生中唯一一次婚礼,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珍惜。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反而感激上苍,感激你,让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梦想成真……”


外面吹打声大震,有大群人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弗沙提婆叫晓宣出去先挡一会儿,他还有话要跟我说。晓宣看他一眼,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点点头。


等晓宣离开,我正想问他要说什么,不提防间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头顶传来微微的叹息:“曾经想过你穿上嫁衣会是什么模样,果然很好看。”


他轻轻将我放开,一直凝视着我,眼神有些恍惚。只是片刻即回神,嘴角挂笑,柔声说:“以后就不能抱你了,嫂子……”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头上,然后眼前被一片艳丽的红色挡住,透过薄薄的红纱看出去,世界的颜色不一样了。弗沙提婆在红色中,英挺地笑着……


离宫跟雀离大寺只有一墙之隔,我坐的马车却不是通过中间的门,而是驶到了苏巴什的大街上。马车缓慢地行驶着,一路唢呐和鼓声震天,送亲的都是吕光的人,向周围群众分水果和馕。吕光的侄子吕隆还不停大喊:“今日是大法师鸠摩罗什娶亲,法师欢迎大家到雀离大寺观礼,一切酒水膳食皆由法师提供,大家一定要去啊。”旁边自有人把他的话翻译成吐火罗语。


弗沙提婆黑着脸,打算拍马上前,我掀开车窗帘子把他叫住,对他摇摇头。就这探头的一会儿功夫,隔着红绸我也能看到街上百姓对我s来愤恨鄙视的眼光。心下凄然,这就是吕光要达到的宣传效果了,让所有人鄙视我们。


坐在一旁的晓宣拉回我掀帘子的手,然后紧紧握住我。心里很暖和,有这样的支撑,何必在意外面鄙夷的目光?想起弗沙提婆的话,头仰起,做个最坚强的新娘。今天的我,光明正大地嫁给心爱的男人了。


游街终于结束,马车在雀离大寺主殿的广场上停了下来,我在弗沙提婆的搀扶下走到广场中心。本来应该是新郎搀着新娘的,却由他弟弟代劳。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处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红色的绸布将广场装饰得有些滑稽。偌大的广场已经站了近千人,所有僧人都按照吕光要求到齐,还有很多当地民众挤在外围。热闹的音乐声与僧众脸上的悲凄极度不协调,婚礼气氛莫名哀伤。


吕光和白震夫妇坐在上首,他站在广场中间。身穿大红色的喜袍,头上戴着龟兹人常戴的白色圆型尖锥帽,却显得很凌乱,脸上还有些新添的淤青,可以想象让他穿上这身衣服时他做了怎样的挣扎。


弗沙提婆把我领到他身边后便退开了,透过红盖头,看到他只是冷竣着脸,眼睛半闭,嘴里还在默念着经文。从我进来到现在,没有对我稍稍看过一眼,完全当成空气一般。


吕光对着白震点点头,白震站起身,有些尴尬地说:“今日本王嫁女,法师乃本王亲姐之子,更是亲上加亲,望法师善待吾儿,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哎,大王可是说错了,怎么还叫‘法师’呢?”吕光大笑着打断白震,将“法师”两字咬得特别重,“令甥既然娶亲,就不能再留在佛门中了吧?不然,若是众僧学样,这佛门岂不败坏?”


“吕将军,僧人娶亲的确闻所未闻。但究其原因,怕是任谁都知道吧?”一直喃喃念经的罗什突然睁开眼,对着吕光s出犀利凌厉的目光,转身对着众人大声说,“昔有魔派遣天女引诱持世菩萨,欲坏其修行。持世菩萨敏谢不受,唯有维摩诘大师乐意受之。众不以为然,大师亦不加申辩,却私下教天女修行。果然所得修行之乐,胜於五欲之乐。罗什定效仿维摩诘大师,禅定修行,自得其乐。”


睿敏的眼光扫视众人,却完全不看我,语气悲怆但心坚意定:“罗什既入佛门,活一日便侍奉佛祖一日,绝不还俗。娶妻乃是迫不得已,我佛慈悲,以罪定论,实为中下品罪。而迫人遭业者,其罪上品,更是无恕。”他又用吐火罗语再说一遍,无视吕光的气急败坏。


众人喧哗,皆为罗什的坚忍感动。吕光的脸黑得难看,冷笑挂上嘴角:“是么?反正也是上品罪,吕某就无所谓再多犯点罪了。”


他挥一挥手,立刻有手下搬来好几十坛酒。盖子掀开,酒香飘满广场,僧人们皆掩鼻。有士兵发碗到众人手中,另有士兵将坛子里的酒倒在每个人的碗里。僧人们手持盛酒的碗,都掩面哆嗦着。


“吕将军,你意欲何为?”罗什一脸愤慨,厉声喝道。


“今日法师娶妻,众位师父也该同喜。既然来参加婚礼,喝碗酒总是应该罢?”吕光y冷地嗤笑。


白震终于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劝:“吕将军,今日是小王嫁女之日,欢欢喜喜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师父们破戒?”


“大王,是你外甥不理会吕某好意,非要让诸位师父陪着受罪。”


罗什胸口剧烈起伏,握紧拳头怒不可遏:“罗什已是破戒之人,本就罪无可恕。这酒,罗什代所有僧人喝。”他向僧众走去,一边沉着声音说,“只是要让吕将军失望了,就算醉死,罗什也绝不还俗!”走到最近的一个小沙弥面前,拿起他的碗仰头喝了下去。


“师尊!”看到罗什被酒呛得咳嗽,小沙弥带着哭腔喊。罗什用袖子擦一擦嘴,继续走到下一位僧人面前,拿起他的酒又灌了下去。


“法师能喝完这里所有人的酒么?”吕光的脸黑得更厉害。


“能。”只吐出这一个字,却如同世间最大的承诺,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间。


“吕将军,还有我呢。”是弗沙提婆,大步走到罗什身边,将他手上的第三碗酒夺过喝了。


“我也可以。”白震身后的一个禁军长官也站出来,走向僧人们,接过酒喝下。


“我也替师父们喝!”更多的人站出来。“我也能!”,“我来喝!”,“还有我!”络绎不绝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外面挤着的百姓中也有人站出来。


“你们……”吕光暴跳如雷,眉毛倒竖,又把腰上的剑拔出,“好,一个个都要敬酒不喝喝罚酒是罢,老子倒要看看龟兹人的脖子有多硬!”


“将军不可!”


有人拦在他面前,是吕光最得力也是最有谋略的大将杜进。我离得近,听到杜进低声说:“得民反,与己无利,将军三思啊。”


吕光突然醒悟过来,悻悻地将剑放回鞘内。白震连忙上前打圆场:“时辰也不早了,就让诸位师父回去歇息吧,法师跟小女也可早点d房啊。”


结角定百年


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外面的脚步声渐远至消失。一对大红蜡烛照耀着朴素却一尘不染的房间,将四周染出异样的红色。因为身份尊贵,又是主持,他在雀离大寺的住房,是个单独的院落,比一般僧人要好很多。以前在寺里观摩过他的工作,知道他住在这里,却因要避嫌,从不曾来过他的房间。没想到会在这里渡过我的新婚之夜。


房间里有着令人不安的沉静。我该怎么跟他说新娘是我,要自己掀盖头么?还是,等一等看他的反应?心里没底,只好转头打量靠墙的整面书柜。


“今日委屈你了。”


嗯?转身,透过红绸看他,整个人有种美丽的朦胧感。心突突地跳,他是醉了么?还是,他对所有女人都那么温柔?


“没想到你我真的成夫妻了。”他仰头,嘴角挂上感恩的笑,满含欣喜地将夫妻二字珍而重之地又念一遍。脉脉看我,眼里流出溺人的波光:“夫妻者,比翼双飞,夭志不移。罗什此生不敢奢求的,竟在今晚实现。”


我傻呆呆地站着,脑子糊涂得无法转动。刚刚他在众人面前还那么坚定决然,怎么突然这么大转弯?他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么?


“你肯定累了吧,这几日定是又无法睡好。今晚早点歇息。”他靠近我,想拉我的手,被我避开。


“怎么了?是怪罗什刚才在婚礼上对你冷淡么?”温柔得让人沉醉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他嘴角噙笑,低头轻语,“那时不知是你,也无暇顾及。你那么善良,不会为此嗔怪罗什,对么?”


“你……你知道我是谁了?”这样的语气,只有无人在场时他会对我说。手伸出,打算把头上这碍事的布掀了。


“别动!”拉住我的手,端详了很久,才柔声说,“这盖头,只有新郎才可以揭。”


挡在面前两个小时的红色终于消失,绸布滑落,我刚闭眼适应一下,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上他胸膛,听着咚咚的心跳声,怎么跟我一样急?只一会儿,他稍稍离开身子,搂住我的腰,上下打量,低低赞叹着:“艾晴,穿上嫁衣真美。”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他在整个仪式中应该一眼都没看过我。突然想起当我们被簇拥着进入d房时,他走在前面,挺得笔直的背有细微颤抖。当时我还以为他仍在愤怒,难道那时他已经知道是我了么?


他把手掌摊开,一小截铅笔在掌心。


“这,这是……”


“是弗沙提婆给我的。”他笑着,眼底蕴着看不到头的幸福,“还记得么?他抢走了我本来要喝的第三碗酒。那时偷偷塞了这个给我。”


弗沙提婆!我呆住了。怪不得刚才要进d房前他曾对我偷偷挤眉弄眼,我却没领悟。可是,他不是说要让罗什自己发现么?他是怕罗什不明就里伤害到我么?还有,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随身带着我留下的东西……


“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阿素耶末帝,所以都没有对你看过一眼。本来决定绝不走进房间半步,拿到这笔,罗什一下子明白了。”他低头贴着我的耳朵,呼出的气让我痒痒,“赶紧看向场中被人冷落的新娘,只一眼便知那傻傻站着的委屈新娘竟然是你!”


那样混乱的场面,我也没注意他在看我。扭开身子,红着脸问:“可是我戴着盖头,你怎么看得出是我?”


“这世间女子,罗什最熟悉的便是你,怎会看不出你的体态?”他调皮地一笑,又上下仔细地看,“阿素耶末帝可比你高一些,也不如你窈窕。只是,你是怎么被掉包的?”


我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将整个过程说一遍。罗什这才恍然大悟,不停笑着摇头,感慨连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了。


说完这些,我仍是心底不安,想了想还是问出口:“罗什,你会后悔娶了我么?”


他惊讶地看我:“艾晴,你知道罗什对你的心,二十多年没有变过。能得你为妻,罗什感激佛祖都来不及,怎会后悔?”


“可是……”我嗫嚅着,“你不是说修行之乐胜于五欲之乐么?”


他呆了一下,旋即哑然失笑:“若是对着自己不爱的女子,自然无欲。可是,现在罗什的妻是你,这滴蜜如此甘甜醇美,罗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欲自拔。至于大象、五毒和老鼠,既然世间无人可免,罗什也是有七情六欲之人。逃不出这劫,入不得涅槃,但只要能得你这滴蜜糖,罗什也就无惧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沉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再看向我时,浓浓的歉疚流出眼底。心一下子紧缩,他终究还是介怀的。这个结,到底要跟着他到何时啊?


一只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另一只手拂去我脸上的碎发,缓慢而轻柔地说:“艾晴,世间男子对心爱之人,最大的承诺便是结为夫妻。你把自己交给我,受尽委屈,你我也早有了夫妻之实。罗什一直希望,能给你真正的名分……”


嘘出一口气,原来是我多心了,他并不是后悔娶我。笑着摇摇头:“我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他打断我,抬头凝思片刻,再看向我时,眼底闪烁着晶光,“艾晴,这两日被羁,罗什一直回想你在佛堂上对着我点头那一刻。你那时绝望的眼神,让罗什肝肠寸断。罗什在想,你必定会走,你怎能忍受罗什另娶他人?而你若是走了,便是千年之隔,叫我到何处去寻?我便是愿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也等不到你回来。”


他已泣不成声,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怕一放开我便会消失不见。“罗什一直想着,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失去了你。这感觉让罗什如此害怕,两日里悔不堪言,悔不堪言啊!早知会被娶妻,我为何不早娶你?为何不早给你一个罗什一直想给却不敢给的名分?什么使命愿想,这些东西羁縻了自身,更辜负了你。”他嘴角战栗着,抚摸上我的脸庞,“艾晴,罗什已经无法承受再次失去你了……”


我泪流满面,颤抖着抚上他瘦得凹下去的脸颊,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摇头的力气。


他哽咽着叫一声我的名字,双手抚着我的脸,将额头顶住我的额:“所以当拿到这截笔,罗什如雷轰顶,五味杂陈。罗什居然娶的是你,真的是你!那一刻,我竟是感激吕光的。他虽坏我修行,我破戒娶亲,可是却因佛陀怜慈,让罗什真正与你结合,这是罗什心底从不敢坦言的最深渴望。所以,罗什不再怨恨他。”浅灰眼光笼罩着我,为我抹去泪水,“只是委屈你了,我的妻……”


我的妻!


我拼命摇头,我委屈么?也许在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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