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发放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独自一人走了十多 里山路,来到学校。县高还是那个老样子,但是让我感到亲切 ,像走进住了多年的老屋。
学校门口,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出出进进。蓦然间,一个 浅红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朱莲心。过了一个暑假,她好像长丰 满了一些,没有过去那么单薄了。穿着一条浅红色的连衣裙 ,一束白手绢扎着她那长发。
在我眼里,她显得更漂亮了,而且她胸前的起伏更让我 不敢多看。
朱莲心看见我后,头轻轻低了下来。
我感到心里微微一阵酥麻,胸口袭过一阵热浪:高中马 上就毕业了,此时想对自己暗恋的女生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 也没说。
看样子,她领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准备往外走。
我装作没看见她,走到黑板前查看自己的名字。但是, 我感到那个浅红裙子没有消失,而是悄悄地站在了学校门口, 看着我。
我心里咚咚跳着,还是故作镇定地查找着,终于看到了 我的名字。
我从传达室老大爷手里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是省里的一 类名牌大学。
一种喜悦顿时涌上心头。我边拆着信封边往外走,朱莲 心红着脸走过来:“同学,你是哪个大学呀?”
我笑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道:“xxxx大学”。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轻声一笑:“我在xx大学。”
那是本省最有名气、资格最老的大学。
我低了下头,她的学校比我好。但我是全县的文科状元 。
她居然把她的通知书递给我看,她的手指细白而修长, 像刚拔的葱白。而她的眼睛却很亮,目光很单纯,透明,直直 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很熟悉的好朋友。我的脸突然发热: 人家哪里是有那方面的意思?这时我开始为自己那么多的单相 思和种种想法而羞愧。
一边走过的学生在一边指指点点。
她比我都大胆、主动。男女生的正常交往有什么值得害 羞的?我忽然挺了挺胸,也不再局促了:全校也就只有十 个考了一类大学的,我还怕什么呢?
朱莲心歪了下头,黑黑的马尾辫可爱地甩动了一下。她 说:“那我们武汉见吧。”
我点点头,平静地说:“嗯。”
她嫣然一笑,然后走开了。浅红色的连衣裙在风里舞成 了一朵红杜鹃。
那一刻,我的心像狂烈的山风吹动柳絮一样,飞扬起来 。
我回到家里时,却不禁心底犯愁:就凭家里现在这个样 子,是没有办法凑齐在我们这儿算是天价的学费的。
走进昏暗的土墙砌成的院落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 股酸酸的味道,还有一种浓烈的青草气息。
妈扎着围腰,正在猪栏屋里剁着猪草。
我问妈:“那刚买的饲料吃完了?”
妈擦擦汗:“哪里就吃完了,吃饲料还不是要吃点草, 省着点
儿。”
我让妈休息会儿,把录取通知书给她看。然后我拿起铡 刀切剁着猪草,暗绿色的汁y把木盆里都浸泡得一片墨绿。
一边干活儿,我一边告诉妈:“考上大学了。在武汉呢 。”
妈看着那张通知书,笑了笑:“我晓得了,你水芹妹子 告诉我了。考上了就去读吧。”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能不能撑得起。”
妈抬头看了看院子,喃喃说道:“娃呀,考上大学不容 易,再难家里也要让你去读。你爸跟我说啦,这方圆几十里, 就出了你这么个能读名牌大学的,借一p股债也要读。再苦 不能委屈了娃们。”
我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些漫浸开去的碎草泥,眼睛有点 发酸,却什么话也不说。
“刚娃子,我来吧。你读书辛苦,到屋里歇会儿。”妈 说着把铡刀接了过去。
我慢慢起身,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
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旧书桌前,我整理了一下看过的一些 书。一本翻乱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路遥的几本小 说,这都是从学校图书室里借来的。明天都要还了。
这些书我是借了很多次了。它们很久以来是我的精神支 柱。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那个冬妮亚。她比那些革命者, 比保尔后来的那个当干部的妻子,都更有色彩,让我迷恋。 凡是有她出场的章节,我都反复地读过。那些温馨弥漫的文字 ,让我心里起伏不平。
她多美丽啊,还那样纯情。和那帮贵族子弟比,保尔爱 打架闹事,像个野小子,家里还穷,可冬妮亚就是爱他,爱得 让人心痛!妈的,后来那个保尔让我很生气。当大家都长大 了的时候,他和冬妮亚又见面了,这个保尔却没有一点人情, 以革命的名义伤害自己初恋的情人。
呸,老子要遇上这样的好女孩决不会那样做,哪怕被开 除和批斗。和女孩子的真情付出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路遥的几本书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书里的女孩们 都像天使一样善良、动人。而坏人都得不到好下场。那个高加 林让我感到
一种莫名的伤感。我真不愿谴责他,我觉得他放弃刘巧珍也 许有他自己的理由。要我来选择,我愿意喜欢那个城里的女 孩子,和她在一起生活多浪漫呵,连天空都格外地蓝。
但我很心疼刘巧珍,那么痴情的女孩子却得不到自己的 所爱。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答案。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小说里的那片天地又回到了现实 中,开始静静翻着过去写的一些笔记。
那都是记的一些名人名言,摘抄的一些好文好句。还有 我写的一些小诗。
其中有一首让我心里一暖:是偷偷写朱莲心的,从来不 敢给人看,但却是我在某个时刻心灵的悸动:
“我喜欢你那一低头的娇羞,
那不胜清风的温柔。
美丽的莲心深处,
生长着我永远散不尽的忧愁。”
是的,我知道那是无望的一种情怀。
我看看自家屋子里贫寒简陋的一切,心里有种平静的绝 望和深深的无奈。我是什么人?一个种地人家的后代,她可是 县太爷的千金。在众多男孩子中间,我太没有竞争力了。
很多次,我都想把这页东西撕掉,可最终没有。
我想了想,在这首诗下面记下一行字:“今天高中毕业 ,在校门口遇到一个人。她也是上武汉读书,交谈几句后离开 。”
然后很郑重地记下了这天的日期。
语焉不详,却有深意存之!
我微微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上大学,没有钱 打工也要去。
去城里,去武汉,去追寻一个梦!
抬头看到被烟熏黑的墙壁上,一行粗粗毛笔字:“悬梁 刺股人上人”。这是我深夜苦读时为了激励自己用毛笔写的。 我多少次心里默念:一定要争气!
现在,我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我没有荒废自己的时光 ,我在努力的向梦想靠拢。我要奋斗,我要追求,我要爱我所 爱,不管有没有希望,不管成不成功,我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走出这个山沟沟!
是的,每当那些潮湿的雨季来临,每当夏夜的星空让我 的目光眩晕,每当内心某种欲望开始躁动,对朱莲心的思念潮 水般不可遏制地涌来时,我就会看看这行字:悬梁刺股!
只有这样,我才能超凡脱俗,成为人上人,才能向我美 丽的梦想靠近一步,遥不可及的梦中女孩才会朝我微笑!
这就是我最深沉的奋斗动力!
爸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说录取通知书到了,进屋就 笑了:“娃,晓得你有志气。明天跟我上县里去,把猪卖了。 再找你大伯父借点钱。”
我知道大伯父很喜欢我,他早说了,我考上大学,学费 他会想办法的。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兼会计,路子比我们家广 。
妈进来说:“你呀,大伯父还说要给你摆酒席呢。”
我听了忙说:“那个就免了吧。我只要他把我的学费帮 忙凑齐就行了。”
爸抽着烟袋子笑了:“大伯父非办不可,这是给我们陈 家人长脸呢。哦,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你水芹妹子了,她说要来 看你的。”
水芹说让我把学过的复习资料送给她。大伯父对我像对 他的亲儿子,让我感到有点不安。我晓得,大伯父很宠水芹妹 子,水芹从小就爱和我玩,长成大姑娘了也还总爱往我家跑 。
爸妈也喜欢她,每次见了她都笑眯眯的。但这让我心里 很不舒服,我真的不愿意让别人干涉我的情感问题。
我妹妹陈小洁和水芹是同学,也不喜欢水芹。
她是在我百~万\小!说的时候回家的。她一回家就跑过来告诉我 ,水芹在放学时又让她给我捎话,没答应。小洁还让我也别动 心。
小洁从小是以我为荣的,有人欺负她总是我挺身出来。
她总希望我将来找一个漂亮的嫂子:“水芹有什么呀, 以为自己长得蛮漂亮呀。”
我看了看妹妹,笑了:这小丫头有点嫉妒人家。在县高 ,水芹还算可以的。
小洁最后说:“哥,上了大学多长个心眼儿,给我娶个 城里的嫂子回来!你不晓得,现在好多人在找妈打听你呢!”
这家伙净对这些事感兴趣。我不耐烦了:“去去去,我 在百~万\小!说,哪那么多的废话?”
不过,我知道,我已经成了村里、乃至乡里的新闻人物 。但凡家里有个读书的,都会说:“好好学,像陈刚那样考个 名牌大学。”
怀着对大学生活、对都市生活、对未来的向往,这一夜 我睡得很踏实。
我梦见了朱莲心。
她那一头长长黑发被山里的风吹起来了,如一面旗,将 我的心灵整个地覆盖。
第二天,我就到住得相邻的同学刘贵生家里,借了他的 一辆农用三轮摩托车,把家里两头猪都拖上了车。我突突突地 驾着车,爹在车上用绳子紧紧捆住猪足。
一路上碰上不少熟人,爹都满面笑容地和人打招呼:“ 把猪卖了,送刚伢子上大学。”
爹那样子,一脸的自豪。我心里暖乎乎的。
当儿子的能给爹妈争口气,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直到 今天,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让受了一辈子苦的父母能挺起胸来。
到了镇上,两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没想到,从镇政府 路过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朱莲心和一个家在镇政府住的女同学 胡静出来。她看见了我,脸有些红。同学胡静叫了我一声。
我停车下去,和她们聊了一会儿。
胡静问我:“你还在给家里忙活哇?快报到了。”
我看了看朱莲心,不好说是为了凑学费,便笑笑:“没 什么,要走了,给家里多做点事吧。”
胡静见我和朱莲心神情有点不自然,像猜到了什么,笑 了:“你们两个到武汉读书,可别把我忘了。”
朱莲心看看我,笑了:“陈刚,我会到你们学校去玩的 。”
我大大咧咧地说道:“来吧,我办招待。”
两个女生笑了。
上车时,我看爹笑眯眯地抽着烟袋子。走出好远了,爹 才问:“娃,那是你同学?”
我有点不耐烦:“是的。”
爹就不多问了。
我一路上沉默不语,爹却话很多。
他平时很少这样,看样子今天心情很好。
第三章 文科状元的自卑感
不晓得为什么,我对城里女孩子的傲慢和冷淡格外敏感 ,比其他城里人的鄙视更容易让我气馁。女孩子的这种态度让 我产生双重的自卑:一个是身为乡下人的;一个是作为男人 的。
是的,我来自贫困县,一个大城市的人们冒听说过的遥 远地方。我沉默着,那些优越感十足的女孩子让我羞恼和反感 。
大伯父是我们牛牯村陈家人里头最有威望的。
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还是会计。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要 真能定下来,少不了大伯父。那个民选上来的年轻村主任遇事 都要先问问他。大伯父说句话还是很管用的。他的儿子水生 比我大好几岁,二十三、四岁了,是村办茶叶加工厂的厂长。 女儿水芹却比我小两岁。
大伯父瞧得上的人不多,但他特别喜欢我。家里一杀了 年猪、灌了腊肠或做了包面饺子就会让水芹送过来。
大伯父喜欢我,大概和我小时总是喜欢打架有关。那个 时候,谁要是欺负我妹妹和水芹,我的拳头毫不犹豫就会砸向 谁。有一次,我连我们村里谁都不敢惹的刘麻子的儿子都打 。因为他居然半路上拦着刚上初中的水芹,说是要交朋友。水 芹吓得直哭,跑到我家里找我妹妹小洁。小洁就跟我讲了, 我一听就直奔刘麻子家里,
让他儿子贵生出来说话。刘麻子的一个亲戚在乡里当官,平 时村里没人敢惹。我可不管那么多。贵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刘麻子也挡在门口,他让我不要乱来。我才不管,一把推开 他,冲进屋里,对着贵生放狠话:“刘贵生,你这二狗子敢 再欺负水芹,老子把你j巴剁了!”
然后大摇大摆甩手就走。后来,水芹上学就老跑来找我 ,让我陪她。开始我还陪了她几次,后来县高有些人风言风语 ,我就没陪她了。
虽然是亲戚,但不知道的人才不管,瞎讲胡编,败坏老 子名声。而且,我也感觉水芹像有点别的意思,让我有点心跳 得慌。
村里表亲结婚的也有,但我不喜欢,那算什么呀?将来 不生个傻子才怪!
但大伯父却是从此真把我当儿子看,水生也把我当亲兄 弟。后来我考上县高重点后,大伯父更认为陈家人出头的希望 在我身上。水芹妈甚至偷偷和我妈开玩笑,说我和水芹将来 倒是蛮好的一对。
小洁听到后偷偷告诉了我,这让我浑身不舒服,以致看 见了水芹就绕道走。小洁也烦起水芹来了。小洁知道我喜欢谁 ,她爱偷看我的日记,更要命的是,小洁知道莲心是县高的 校花。
不过,她认为只有莲心才配得上我。
呵呵,我可没她那么自信。真要和莲心好,就得把书读 好,而且处处比别人强一头。不然怎么配得上她呀?
大伯父坚持要给我办送行宴,而且放在他家里办,说是 一定搞得排场一些。
我父亲有些不高兴,可我妈同意了。他们为这还吵了两 句。我父亲当然觉得脸上无光,自己儿子考上大学却要在亲戚 家办。但也没有办法,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还要靠大伯父 帮忙。
唯一让我有些不安的是,我怕大伯父有什么别的意思。
在宴席上,水芹和妹妹很活跃,老拉着我给人敬酒。水 芹一直跟在我后面,拿着酒瓶给我斟酒。她很鬼,我喝的酒里 都渗了水,加上我的酒量本身还不错。所以把村里的老人、 村委会的干部、还有
乡里的副乡长,我的几位关系很好的县高老师都一一敬完了 ,头脑居然还很清醒。
后来我又和过去差点打架的刘贵生喝了一杯。
刘贵生和我是初中同学,后来没考上高中,就在我水生 哥的茶叶加工厂做工。其实那次我有点冤枉他,他从上初中就 很喜欢水芹。只是水芹有点怕。他这小子过去有点不太正经 ,喜欢哪个女生就爱在半道上拦人家。
水芹没跟着过来,我就端着杯子对贵生说:“贵生,那 次也许是我没弄清楚。我晓得,过去你喜欢水芹。但她还太小 ,等她从学校毕业了你还是有希望的。”
贵生很激动地和我碰了杯,还主动说:“刚伢子,你到 县里坐班车去赶火车吧?”
我点点头。
他一拍胸:“到时候,你坐我的车我把你送到县里!”
他有一辆农用车,是他老子买的人家报废的。
我笑了笑和他一干而尽。
吃过大伯父的送行宴,别过县高的老师们,我该上路了 。
这一年,我十八岁,独自一人揣着好不容易凑齐的几千 块钱和录取通知书踏上大学之路。坐着村里刘贵生的农用车来 到县城,又坐县城的班车到七八十公里外的市里乘火车。
凌晨时分,火车穿过了长长的江汉平原,进入华中大都 市武汉的南站。
一下火车,滚滚人流从南站喷涌而出。我背着重重的行 李箱也走出了南站。站在站口,我感到几分茫然。
与家乡宁静的山村田园相比,这里完全是很陌生的一个 大世界。各种形状图案的广告牌、形形色色的商场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