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静犹豫之时,朱说一步步走上前,站在马车的另一侧对她温言笑道:“你与柳公子的约定,不介意我一起赴约吧?”
朱说的笑颜,虽然看上去仍是温文尔雅,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李静心虚,有一瞬间,她觉得那笑颜中还含了三分蛊惑,三分促狭,与朱说一贯周正守礼的形象,相去甚远。
李静眨了眨眼,又仔细看了看朱说,依旧是那样温和方正的笑着,掐了掐手心,李静磕磕巴巴地道:“当……当然。”
“当然什么?当然介意吗?”朱说说着,收了脸上的笑容,眉心微微隆起。
饶是李静反应弧再长,也看出朱说生气了。而且,虽然朱说以前从未对她的交游发表过任何意见,这一次,李静本能地感觉到,朱说的生气中,包含了醋意。
又是惶惑,又是甜蜜,李静涨红着脸更加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不介意……”
朱说本是试探李静,心中并没有生气,可是,听到李静回答“不是不介意”,现在不止脸上,心里也燃气了怒火。
不过,他脸上却挤出三分笑容道:“即使你介意,我也要去的。你是我的妻,我不放心你与陌生男子单独约会。”
说罢,朱说也不待李静邀约,撩起儒衫下摆,不顾站在一旁的车夫,径自上了马车。
小别扭
李静当日与朱说手牵手走在驿馆外的那条大街上,车夫刘喜是见过的。
这几个月,李静与刘禅在一起,每次用到马车,也都是他赶车。对于李静的言行怪异,他早就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地麻木了。
只是,刚才朱说那句“你是我的妻”,还是让他再次惊到了。再看看李静脸红着手足无措的样子,刘喜一边给李静搬了上马凳扶她上车,一边想着,今晚他又要失眠了。不然梦话说出来,又会引来风波。
本来习惯了与刘禅一起,坐在中间软榻上的李静,看到坐在侧面硬座上的朱说,自然地,就选择了坐在了朱说对面。
不好意思对上朱说的眼睛,李静一双眼睛左右转动,不多时,注意到了朱说身侧放着的一个被蓝布包裹着的长条。
这个长条李静太熟悉了,它在朱说的书案上摆了三年。
初始,李静也根据形状判断它应该是一把琴。可是,过去的三年中,她几乎夜夜弹琴,却从来没有听见过朱说房中传出琴音。也从来没有听朱说跟她谈论过琴艺。
慢慢的,李静就忘了朱说房里的那把琴。
此时,看着朱说身侧放着的布包,又看看马车中间的木几上端放的自己的那一把琴。
李静眼睛豁然莹亮,指尖微微颤抖,咬了咬下唇,忘了心虚,忘了尴尬,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朱说,用满含期待的语气探问道:“你……你今天要弹琴吗?”
本来生气的朱说,看到李静眼中的热切期待,胸腔慢慢的郁怒,瞬间化作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三分释然,三分满足,三分些微失落,以及,一分对两人他日婚后生活的浪漫畅想。
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朱说随手摸着裹在琴上的蓝布道:“虽不及你的师傅解容子琴师,我的琴艺,也不至于让你在柳公子面前失了颜面。”
朱说话语中还含着三分谦虚,可是,神色之间,却是一种完全不放在心上的自信轻松。
这些年朱说的刻苦读书他见过了,朱说的那一手好字他见过了,甚至于,朱说经常的闻j起舞的练剑锻炼身体她也见过了。
可是,不管事情做得多么好,朱说倒是从来没有出现这种不放在心上的表情。
即使单纯为了健身的舞剑,他也是抿着双唇舞得极其严肃认真。
想到自己夜夜弹琴,也许落在朱说耳中不过是“山歌村笛”一般的呕哑嘲哳,莫名地,李静脸上一阵灼热,心中闷闷地钝痛。
既有班门弄斧的羞耻,又有被朱说戏弄的委屈、伤心。
朱说本是因为嫉妒李静对柳永的热情,想对她表现自己琴艺的自信。哪知,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弄得李静落了眼泪。
饶是稳重惯了,一时间,他也难免慌乱。
未及多想,朱说起身坐到李静旁边伸手一边帮着李静擦拭着眼泪,一边因为心疼发着颤声问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上了?”
朱说不问还好,他一发问,李静更加觉得委屈难耐。
挥开朱说帮她拭泪的手,李静起身坐到对面,怒视着朱说哽咽地道:“我知道弹琴唱曲在你们这些正统文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这些年让你日日听我弹那让你难以入耳的琴音委屈你了。今天我跟柳公子相约见面,弹得也不过是坊间俚曲,入不了你那阳春白雪的耳朵,你还是别跟我一起去了。”
说完,李静用手背粗鲁的擦了擦左右脸颊上不住流淌的泪水,就要起身吩咐车夫停车。
朱说内敛,却并不迟钝。
李静这样反应,他瞬间就明白是自己这些年一直回避与她谈及琴艺,明知道她喜欢弹琴听琴,却从来不曾赞过她的琴音,也从未主动为她谈过一首琴曲的行为伤着她了。
不顾李静的手脚挣扎,朱说把李静拥在怀里一边轻柔地帮她擦拭着泪水,一边温和地开口道:“你冷静些。我不弹琴,也不与你论及琴艺,实不是不把弹琴放在眼里,更没有把它当做一个玩意儿。只是,这与我早年的一段际遇,还有我心中暗暗下得一个决心有关。
我本来已经决定,此生决不再碰触琴弦的。只是……只是看你因为喜欢琴曲,不惜整日出入瓦肆勾栏,还与陌生人交谈的那般热切,我……我一时嫉妒难耐,终于忍不住要破了自己曾经下定的决心。”
朱说说着,感受到李静身子慢慢放松,揽住李静胳膊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些。
他早就知道以前李静在他面前是压抑的,早就知道她真实的性格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和无争,可是,却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容易激动。
不过,幸好,李静是直率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拿出手帕好好擦了擦眼泪,又擤了擤鼻涕,李静挣开朱说揽住她的手,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然直视着朱说道:“刚才,对不起。我一时激动,没有控制好情绪。你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弹琴,不用为了我破了自己的誓言。只是……你方便跟我说说你那一段际遇吗?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们要一起走下去的,是以后的路。”
李静这样说着,脑子中,已经脑补了好多版本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是朱说,女主人公,自然是他曾经的青梅竹马,或者一见钟情,两人山盟海誓,琴瑟和鸣,却经历了生离死别或者女方因为嫌弃朱说的身世,下嫁了他人。然后,他从此决意不再碰触琴弦。
这样想着,李静的心,钝钝地痛起来。
他们相识时,朱说已经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即使在她的前世,也足够法定结婚年龄了。况且,这个时代的男女都早熟,十三岁结婚都不足为奇。
即使朱说在遇见她时是单身,但谁能保证他没有谈过恋爱呢。
在感情上,李静是有些微的洁癖的。她的关于爱情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有着前无故人、后无来者的想望的。
可是,如果朱说以前有过爱恋,她却没有办法抹杀。只能有一种不能言之与人的钝痛。
朱说抬手揉了揉李静的头发道:“你又想到哪里了?我以前的那段际遇,是我行完弱冠礼那一年。拿了继父赠予的一些盘缠,到秦地游历的一段经历。当时,我在终南山遇到了以为半隐居的名士王镐,幸得王先生垂青,与他过了一段寄居山林,弹琴论《易》的逍遥自在生活,甚至,一度想要就此远离庙堂,啸傲江湖。
可是,我终究是放不下自小立下的有济于天下的想望,也不能忘记当初继父答应我复学时对他的承诺。
因此,憾然与王先生告辞,又回到了家乡读书。
在继父去世,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我更加坚定决心,绝不因为逸乐误身,一定要考取功名,为政为民。
就如我曾经没有动你辛苦做出来的年夜饭一般,为了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受不住苦读清苦,我也下定决心,绝不再碰触琴弦。
不过,现在想想,我在你眼里,本就刻板固执,没有什么让你入眼的地方,如果再不把琴艺展示出来,怕你他日为他人琴音所执迷,离我而去。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说说到这里,脸上由出现了那种促狭的笑容。
李静被看得恼羞成怒,伸手锤了他的肩膀一下道:“志同道合与情投意合是两码事,这点,就算是我,也是知道的。要不然,我干嘛不跟刘禅在一起,而偏偏对你动心呢。
你话说到这份上,虽然我也心痒痒想听你弹琴。可是,为了你的‘为政为民’,你还是别去了。
反正那柳公子,也就是词写得好,人也是个不着调的。跟你,多半是说不到一起的。”
“你与柳公子不过交谈片刻,哪里看出他不着调了?莫不是你自己真有佛祖慧眼?还是……还是你不希望我打扰你们,故意说得?”朱说这话,七分戏言,三分,却也是当了真的试探。恋爱中的人,再怎么清明冷静,也免不了独占欲和胡思乱想。
朱说的话,问得多半无心,可是,李静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她想了想,又盯着朱说看了半晌,本来已经做了决定,身世的秘密,一辈子都不对朱说言及了,可是,想到朱说愿意为她破了誓言,她要是再对他有所隐瞒,即使是善意的,她也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她已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刘禅。
深吸了口气,李静看向朱说道:“我跟你说个秘密吧,关于我身世的真正的秘密,你想听吗?”
李静的嘴角,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诱惑,可是,眼神却是一本正经,深处,还藏着一丝忐忑不安。
明明知道是一个诱惑,而且,并不见得是好的诱惑,朱说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于是,李静就把那日对刘禅说得,又提炼着对朱说又重复了一遍。
当然,对于柳永,她没有再热切的说偶像崇拜,只是客观地说了他的词在他生年为他带来了一世飘零,屡试不中的坎坷,但是,其艺术成就却是流传千古。说他是北宋婉约词第一人也不为过。
并且,鉴于刘禅之后的聒噪,李静也給朱说打了预防针,说就她所知的文学史中,没有朱说的名字,她对宋朝的历史,知道得也少得可怜,她更加没有任何特异功能。就是一个跟他一样的普通人。
李静最后强调的这一点,不用她说,朱说也知道。说她跟朱说一样,那也绝对是抬举了她自己。除了武功拿得出手,性格直率爽直,琴弹得凑合,容颜瑰丽超群之外,李静不管是个人修养,还是待人接物,都不是差了一点半点儿。
而朱说,假以时日,即便成不了朝中将相,也绝对会成为名动一方的大儒。
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显然,大儒,比不着调的会武功的半个江湖人,是更有社会认可度的。
朱说并没有像刘禅一样纠结于李静的身世,也没有再对她紧张强调过的那些敏感问题再次发出疑问,只是,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怪不得你的性情看着古怪,他日,你要是愿意了,多给我讲讲你前世的风俗,我也会给你讲一些离了书本的这个时代真实的伦理习惯。以后遇到事,你要是再有什么不满,尤其是我犯了你的底线的时候,别再藏着掖着,直接跟我说。
等你满了二十岁,我就去李家提亲,即使不能代替你一直相依为命的父亲和你那位温柔早逝的母亲,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你一个你一直渴望的家。”
李静抽了抽鼻子,微微扬起下巴对朱说道:“那你一定不能比我先死。”
李静丝毫没有柔情的煞风景的回答,让朱说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把李静揽进怀中微笑着道:“好。”
李静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让自己进一步钻进了朱说怀里。朱说揽着李静身体的手紧了紧。
一时之间,车厢中弥漫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美好。
假寐的梦境
刘喜在门外敲了敲车门,没有听到回应,等了半晌,就大着胆子打开了车门。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
两人既没有衣冠不整,也没有做出任何限制级的动作,只是李静偎在朱说的怀里假寐而已。
这要放在李静的前世,在公园中,在公交车上,一对情侣这样依偎着,或者一对老年夫妇这样依偎着,是很正常很自然的。
可刘喜毕竟是一个没有尝过荤腥的孩子,虽然人机灵得很,可是,肖想的,最多也就是牵牵小姐身边丫鬟红儿的小手而已。那还只是限于想象。
如今,看到两人这样依偎在一起,刘喜所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
朱说本来也在打盹儿,不过,刘喜开车门的声音,还是惊醒了他。
伸出食指,对在指缝中偷眼看的刘喜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朱说指了指睡得正香的李静,示意刘喜关上车门。
车门关上,朱说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昨夜睡得晚,一来,坚持着多年夜读的习惯,即使是科考过后;二来,也是烦恼着该如何出现在李静面前,是到刘府门口,还是到相国寺门口,亦或者,到相国寺后山的竹林。
最终做出与李静一同前往相国寺,朱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毕竟,要他到刘府门口等待李静,与李静一起坐刘府的马车出门,于他,确实是很难跨出的一步。
这一步跨出去,虽不至于让他彻夜难眠,也让他辗转反侧了好久。
本来,朱说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可是,当时,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太美好了,那种无声胜有声的美好,加上马车若有似无的颠簸,让他绷了好久的弦,一时放松下来,就那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温香软玉在怀,朱说没有肖想共赴云雨,倒是放松到入睡,就是一向清心寡欲惯了,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即使是被刘喜惊醒之后再无睡意的现在,看着李静干净恬然的睡颜,他也确实没有要做些什么的冲动。
嘴角微微翘起,朱说在没有人看到的车厢中,给了自己一个略微困扰的笑容。
李静睡了,但是,睡得并不是很熟。甚至于,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可是,她的眼睛却睁不开,梦中不断变换的场景,也不受她自己控制。
这是李静转生以来,第一次梦到自己前生的场景。
确认自己转生的初始,虽然在理智上李静接受了这种不受她控制的变化,但是,情感上,对她那已经确定了人生方向的前生,李静还是很眷恋的,尤其是,她不习惯意识清晰,可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不得不任人摆布的状况。
可是,不管多么眷恋,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自己的前生。
同学、老师、父亲、继母、弟弟……一个人都没有梦到过。
即使在知道她转生的朝代是北宋之后,她想到了李娜,却没有在睡梦中见过她。
如今,乍然梦到自己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场景,又是那么清晰到真实,李静心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诧异。
她能清楚的知道,她现在与朱说在去往相国寺的马车上,他们要去见柳永,她现在不应该睡着,可是,她醒不了,不仅醒不了,身体也不受意识控制的移动着。
李静的意识里,她转生已经十七年了,可是,她到了学校,李娜、薇薇她们却正在进行毕业答辩,答辩过后,她们又一起去照了学士照。
照完相之后,几人一起去了火车站,李静看到了她们买得车票的目的地,是她的家乡所在城市。
下车之后,几人并没有去她的家里,而是,打车去了山上的墓园。
那个墓园,李静再熟悉不过了。每年的清明、中元,母亲的生日、忌日,以及她自己的生日,或者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前生的她,都会坐公交车到墓园看望母亲。坐在母亲的墓前说话,或者抬头看天。
几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墓园,不多久,他们就在那漫山遍野的墓碑中,找到了她们想要找的墓碑。
几人先是给她的母亲献上了康乃馨,然后,在她母亲旁边的墓碑前,献上了百合。
方冉还能控制着情绪,李娜和薇薇,却是已经泣不成声。
李静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带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衣的半身照,是她前生高中毕业证上的照片。
前生的李静,不喜欢照相,除了迫不得已的场合,她从来不照照片。
走得那样突然,墓碑上的照片,竟是她十六岁时难掩青涩稚嫩的表情。
几人在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李静看了眼那张曾经熟悉,此刻,已经恍若隔世的紧抿双唇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