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扮作男子上船?你不知道船上对女子而言有多危险吗?为什么相处这么长时间都一直骗我?我把心中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你。”苏畅的激动,到底是愤怒还是委屈,亦或者是对李静的担心,他自己怕也说不清楚。因为,“李静是女子”的这个信息,对他而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震惊了。
“苏公子,你冷静些。我不是刻意扮作男子,而是,我从出生那天起,十多年来,都是被当做男子将养的。在我二十岁之前,也都会被这样将养。二十岁以后的话,因为常年积习,如果没有特殊状况的话,估计我自己也会习惯作男子打扮了。”
“什么意思?”
李静指着自己额间的胎记道:“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那不是你自己刻上去的莲花印记吗?”
总算,苏畅没有如管歆一般说出“丑丑的不规则的胎记”,不过,说是她自己刻上去的,也算是苏畅的别出心裁了。
“这个不是刻的,是天生的。也不能完全算是天生的,曾经被一个天竺和尚用手指头点过……”接下来,李静把她的身世大致对苏畅介绍了一番。
“无稽之谈!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转生这种事?”
“严格说来,不是转生,是本生,按照那个番僧的说法,我所持有的,只是佛祖万千元神的一缕。打个不太好听的比方的话,如果佛祖是九牛的话,我可能就是它们哪一只不经意间掉落的一根毛发。”这个比方,是李静瞬间想出来的,不太好听,但是,对于这种比喻方式,她自己还是颇为自满的。
“因为这种事,你就被当做男子将养了吗?佛教在天竺都衰落了,以儒家经义治国的大宋,生民竟是那么愚钝吗?”苏畅说着,此时似乎忘了李静的女子身份,因为激动,紧紧抓住了李静放在矮几上的一只手。
“那个……”李静想让苏畅放开她的手,但是,想到苏畅刚才闪烁扭捏的态度,她忍着疼痛道:“那个……其实,有的人是需要有信仰才能活下去的。不巧,我的祖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而我的父亲,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信奉孝道。而且,今年不是大中祥符元年吗?之所以改元,据说是因为宫中惊现了天书。所以,其实,当今的皇帝,似乎是想以道教治国的。连帝王都这样,我身上发生这种事,也不算什么稀奇的。苏公子不用这般激动的。”
“说什么不用激动,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件事,你的一生都毁了!”苏畅说着,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李静咬了咬下唇转移了疼痛点道:“我并没有被囚禁,也没有被虐待,只不过是被当作男子将养而已。这样虽有很多不便,但也有很多好处。而且,我的人生要怎么过,最终取决于我自己的选择,苏公子怎么能说我的人生毁了呢?”
“大宋女子十三岁就开始谈论婚嫁,十五岁及笄出嫁正是适龄。晚了的二八之年也会成亲。你在二十岁之后恢复女子身份,从小又没有接受过女子的礼仪教养,人老珠黄了不说,还没有女子的修养,哪个适龄的男子会愿意娶你?别说适龄的男子,即使给正经人家做填房怕都很艰难。女子没有权力继承家产,在府上高堂百年之后,如果你家的兄长嫂嫂气量狭小,把过了妙龄一无是处的你赶出家门都不是不可能。你的人生不是已经毁了还是什么?”
随着苏畅的话,李静额头渐渐冒了青筋,额间的莲花也渐渐燃烧成了火焰,她抽出被苏畅捏得发疼的左手,从齿缝里发出声音道:“多谢苏公子的善意关心。不过,我想,就如苏公子这样的人,即使是适龄的女子摆在眼前也不会多看上一眼;这个世界,或许总有一个人会不因为世俗的判断,不因为我的年龄、修养而对我动情。
即便没有那样一个人,我自小学了一身武艺,在舅舅的镖局当镖师当也不会饿死。
比起这个,苏公子跟船医大哥的事,我不小心跟苏叔叔说了,苏叔叔说让你有时间了,去找他谈谈。苏公子有时间关心我的话,不如想想如何说服苏叔叔吧。时间不早了,我就此告辞了。”李静说完,对苏畅微微点头,起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难得她想好好道歉的,可是,苏畅却那样气她。怎么了?二十岁正是青春荡漾的年龄,褪去了稚嫩,走向成熟的年龄,怎么就是人老珠黄了?被当作男子将养怎么了?质胜于文怎么了?她又不是不明事理无理取闹的人,虽然并不是特别会体察人心,可是,她也不会差到找不到适龄的结婚对象给人做填房的程度吧?还说什么她做不了好人家的填房,还说什么她在父母过世之后会被兄长赶出家门,她转生了十一年,虽不是很优秀,但也是很努力的活了十一年,难道就是为了人到中年,无家可归,沿街乞讨,最后饿死街头(后面的,是李静自己的自行想象,苏畅并没有说出口)吗?
李静,本就是对恋爱不报太多希望的,本就是觉得爱情可遇不可求的,本就是觉得它这种状况,成亲没什么机会的;但是,苏畅预言了她那样一个悲惨的人生,她偏要找到一个心意相通、情投意合的爱人,偏要过上夫妻和美、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让苏畅看看。
毕业旅行时落水转生就已经够倒霉了,转生到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家庭就已经够委屈了,因为祖母的愚昧被强制当做男孩儿将养就已经够窝火了,难道还要有一个凄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前程吗?
李静不要,绝对不要。
一直以来混混沌沌的李静,第一次这么亢奋,这么积极的想要有一个幸福的、光明的人生。
话说,她这是在跟谁较劲呢?
这么轻易就被人激怒,她的长长的反应弧,跑到哪里去了?
回家的路上
那日过后,再没有人看到李静跟苏畅避过人凑在一起交谈。甚至于,饭桌上,不是李静借故不在,就是苏畅借故不在,两人跟大家一起同桌共食的情况都变得很少。
苏畅跟苏长山谈了什么?苏畅跟管白之家到底有没有紧张?
这些事,李静并不是完全不好奇;虽然生苏畅的气,但是,她心里,还是想让苏畅幸福的。
那种有资质得到幸福的人的幸福,那种想想就觉得很甜美的让她生妒的幸福,她想看到它真的成为现实。
但是,李静并没有因为好奇心的驱使开口问苏畅或者苏长山,管白那里,她更是能躲就躲。即便管白跟苏畅真的幸福了,李静觉得,以管白的个性,他绝对不会感激她的;比起感激,他不报复她的算计,她就要烧高香了。
苏畅因为李静确定无疑的女子的身份,不会再跟李静没有隔阂的说话,自然也不会主动跟她提起他的感□;
苏长山,也没有闲到特意去跟李静报备一下苏畅的感情进展的程度。
在达贡过完新年之后,一行人又上船踏上了新的航路,在注辇国经过三次登陆。四月份,一行人在注辇国南端的细兰岛1东北岸,顺着印度洋的夏季洋流,踏上了回程。
船经过马六甲海峡时,在三佛齐2做了停留,进行了最后一次采购。
因为水流逆流,回程用的时间,比来时慢了许多。到达广州时,已经是八月天。
有一部分商品,要在广州销售,有一部分商品,要运往扬州销售,还有一部分商品要北上运往汴京销售。
李静和秦家镖局的人,就跟着向扬州和汴京的那一拨商船北上了。
在扬州分开时,苏畅临下船前一天,找到李静,给了她装了两对象牙折扇的盒子和装了二十套纱丽的一个檀木箱子。并且跟她说,琴和琴谱,找到之后,会送到秦家。
至此,李静知道苏畅和管白在一起了。
只是,李静没有想到,分明在一起了,管白留在了广州,而苏畅,却是要去往扬州。
李静问苏畅时,苏畅脸红着道:“白叔说,如果因为他的原因,我不能专心商行的生意的话,他就要离开商行了。”
转述这种话,有脸红荡漾的必要吗?不是应该伤心断肠的吗?
第二天,送苏畅下船时,李静叫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脸红之际垫脚附在他耳边道:“恭喜你了。我成亲的时候,会提前给你发请帖的。即使你在天涯海角,也要记得带上船医大哥和份子钱来参加我的婚礼。”
听了李静的话,苏畅胳膊僵硬的回了李静一个拥抱,应了她一声“好”。
此次两人分别,再见时已是经年之后。这个时候,李静还不明白古代分别的时间,以及联系的不便。
苏畅的眼圈都红了,她却只是站在码头上笑着跟他挥了挥手。
为了让李静早些回家,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前往汴京之前,先取道去了宋州。
宋州码头,苏长山揉了揉李静的头道:“静儿,真的不想跟苏叔叔去东京看看吗?”
李静看了看站在苏长山身边的秦勇,摇了摇头道:“不了,等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离家也有一年多了,想先回家报个平安。”
秦勇那张如门神一样铁青的脸,因为李静的话语,总算缓和了一些。
“看来静儿真的长大了。那我们就此分别吧,苏叔叔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楚丘,不能送你回家了。等过年的时候,如果苏叔叔处理完了商行的事,会跟你舅舅一起,来宋州看你的。静儿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只要苏叔叔选的礼物,我都会喜欢的。”换一个说法,李静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但是,又不想让苏长山不悦。
同样是为了报平安,秦广和李静一同回去。
马车上,秦广缕着小胡子笑呵呵地道:“要表哥陪你一起回家吗?”
接收到秦广笑容里的促狭,李静撅起嘴道:“如果可以,我真想不回家了。”
秦广揉了揉李静的头道:“现在知道怕了?”
李静拍开秦广的手道:“表哥,你别幸灾乐祸了。奶娘再怎么生气,跟我还有主仆之分。一年多不见,舅妈和嫂嫂的泪水,说不定会把你冲出家门的。”
“比起我来,娘亲更担心爹爹。至于云娘”,秦广说着,黝黑彪悍的脸上露出可以腻死人的笑容道:“我不会给她哭得时间的。”
李静挥了挥手道:“真不知道云姐姐看上你哪里了?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你这个走镖的粗人。”
“自然是因为比起那些白面书生来,我这个粗人更能让云娘觉得可靠‘性’福了。亏你小小年纪就流连瓦肆,连这些都不知道吗?等有一天你遇到心动的姑娘了,再向现在这样愣头愣脑的,人家肯定会嫌你无趣的。”秦广说着,用力拍了拍李静的肩,哈哈大笑。
“是吗?如果我跟嫂嫂说说你这一路的风流韵事,表哥觉得嫂嫂会不会觉得你更能让她‘性’福?”李静忍着疼痛,回了秦广一个狐狸一般的笑容。
秦广止住笑握住李静的两只手道:“说吧,你有什么需要表哥帮忙的。只要表哥能做到的,即使是刀山油锅,表哥也为你做到。”
秦广说着,使出了三成力用力握着李静的手。
李静咬牙讨好的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表哥只要别让芳儿抓着我哭,然后,想想办法让奶娘不拉着脸对我,小弟就感激不尽了。”
秦广松开李静的手在她背上大力拍了两下道:“这个放心,包在表哥身上了。”
说完,秦广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李静露出担忧的神色道:“姑母和姑丈那里,你都不担心吗?怎么说,他们也已经接你回家了。”
李静搓着自己的两只手道:“没什么吧。父亲一直对我心存歉疚,母亲,母亲好像情愿我不在吧。所以,没有人会因为我擅自离家这件事责罚我的。”
“你呀,不打算跟他们好好相处了吗?”秦广说着,大手搭上了李静的肩。
“母亲对我的态度,表哥一直看在眼里了吧?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如果我去亲近她的话,母亲应该不会开心吧。既然如此,我识趣一点不好吗?”李静说着,对苏畅露出了一个似乎是在逞强的笑容。
秦广把李静往身边揽了揽道:“不管到什么时候,秦家都是你的家。即使以后爹爹走了,表哥也永远给你留着归处。”
李静挣开秦广的胳膊往后退了半个身子,仰头看着他道:“表哥觉得,我以后会没人要吗?”
秦广把李静抓回来,用力揉着她的头道:“不过对你温柔一点,就要跟表哥跳脚了吗?想要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等你打赢我再说。”
李静挣扎着道:“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比嫂嫂更好的爱人,一定会比表哥过得更幸福的。”
秦广两手捏着李静的脸颊道:“还真敢说。在那之前,我跟云娘会积累多过你十倍百倍千倍的‘性’福的。”那个“性”字,秦广咬得特别重,大概觉得是涉及到身为男子的尊严了吧。
李静眼角泛着泪珠吐字不清地道:“藕……结……得……不……活……苏……得……馁……的(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意气足够,只是,效果不足十一。
秦家,早就接到书信的秦家下人在巷口远远的看到马车就喊着:“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快步跑回了秦家。
李静掀开车窗的布帘看了看道:“都这么多年了,秦福还这么毛躁吗?”
“这话让子房听到了,他又要跟你打架了。”秦广虽是这样说着李静,自己也掀开另一边的布帘探出头看向了车外。
“表哥,别往外看了。再怎么想你,嫂嫂也不可能到大门口迎接你的。你还是坐到马车门前比较容易快见到嫂嫂。”
这一次,难得的,秦广没有因为李静的吐槽揉搓拍打她,而是,点了点头,收回身子坐到了车门边。
至于脸红,别看秦广长了一张憨实的面容,内里,绝对是一个不知道脸红为何物并且丝毫不会扭捏的洒脱到几近无耻的性子。
李静捂着嘴笑道:“表哥最好先把給嫂嫂的礼物挑出来拿在手里。”
秦广摸了摸袖口道:“放心吧,这种事,表哥比你这个小毛头更懂的。”
说这话时,秦广一直盯着车门,都没有给李静一个侧脸。
车还没有停稳,秦广就掀开车门跳下了车。李静跟在他身后下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秦广的身影。守在门口的楼寒、秦汉和一干镖师下人,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却只留给了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傻笑的李静。
虽是笑着,可是,李静心里却比哭还难受,她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