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管歆拿衣服迅速遮住他的豆包脸,李静怔了片刻,关上门失笑出声。
虽是在换衣服,可是,管歆的身体,除了脸和手脚,全部被裹在亵衣里边,而且,他的虚胖的身材,还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人看的地方。可是,他却做出了如被窥视了的少女一般的反应。
饭桌上,大家(除了李静之外)都换上了大宋的衣服,算是接风宴,不仅苏长山、苏畅,管家兄弟,分公司的金管事,还有护院的老大刀疤脸,连秦勇和秦广都一起入席了。其他人,也都聚在了院子里宴饮。
饭桌上,除了一碗汴京特色的炸酱面和花椒酒之外,不管是主菜,还是配菜,或者水果、饮品,都是真腊风情的。
这种不伦不类的混搭,让李静见识到了海上行人异样的坚持——入乡随俗却又建了一个富有大宋特色的宅邸;在路上穿当地人的服装,一到府中就换上了家乡的衣服;连这个接风宴都是这般有特色。
李静这时,只是觉得无语,还不明白,这些人的坚持背后深层复杂的矛盾心理;越是远离故乡的人,反而越是渴念故乡的特色。
被管歆禁了酒,李静只能喝椰汁和不知道几种当地蔬果混合压榨的说出不酸甜辣苦的味道的饮品。
大口吃完自己的炸酱面,李静本能的大喊了一声“再来一碗”,在座的人,都因为她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掉落箸盏。
席间,一阵尴尬的静默。
最后,苏长山端起自己的碗道:“我这一碗还没动过,静儿不嫌弃的话,就用我这一碗吧。”
李静长长的反应弧,此时又发作了,“苏叔叔的自己吃就好了,我再去厨房盛一碗就是。”
此刻,李静还没有注意到,在座的人,不管高矮胖瘦,面前摆着的炸酱面,都是统一的中型偏小的碗。
而李静此话一出,刀疤脸的护院老大,脸上居然留下了泪水。
苏畅深深地瞪了李静一眼道:“每人只有一碗的份额,厨房已经没有了。”
这句话,让席间的氛围,又冷了许多。分明是依然炎热的天气。
李静此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只是觉得好吃,想再要一碗而已,完全没有想到,这样潮热的天气下,要贮存小麦或者面粉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而一年只有一次跟家乡来的商船见面的他们,面粉,是一种多么珍贵的食物。
不过,李静毕竟不是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孩子,听到苏畅说没有了,她微笑着道:“啊,我差不多也吃饱了,苏叔叔的,自己吃吧。”
因为李静的一句话,难得的一个接风宴,在分公司的管事和护院老大的思乡情绪中并不欢快的结束了。
作为罪魁祸首的李静,完全不知所觉,问分公司的下人借了驱蚊的花露水和驱蛇的雄黄,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还是秦勇避过所有人提醒了李静,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禁忌。不过,李静却是连道歉都不能,因为,道歉,不过是再次戳人伤痛而已。
安全起见,在真腊的这段时间,李静除了管歆吩咐的工作,都跟苏畅在一起,除非必要,绝不说一句话,以至于,分公司的许多人,以为那个跟着商船来的笑得扎眼的多礼(不说话,李静见人只能笑着鞠躬点头)的孩子是个可怜的哑巴。
只在初到真腊的几天,李静跟着出去参观了一番,可是,象背上的颠簸,随时会落下来的倾盆大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边陲半岛脏乱的环境民风,让李静后来的近一个月,称病躲在了宅邸内院。
她的航海旅行的梦想,进一步破碎了。
苏畅每天早晨出门前,晚上回来后,都要敲开李静的房门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告白,李静每天对他的回答都是“伺机而动”,可是,却一直没有告诉他合适的时机。
苏家商船,唯一让李静凭着第六感本能的有点发怵的人,就是管白。
长得那么漂亮,笑得那么温柔,可是,船上没有一个人对他起轻慢之心;也没看见他神色中的算计,却总让人有一种这人能看透我,我最好别惹他的感觉。
航海地图重要,折扇、古琴重要,但是,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生命重要。
那之后,李静明里暗里也更加用心的观察了管白,每知道管白多一点,她得出的结论就是——最好别去惹他。
爱情的告白,李静以前觉得,应该是一件美好的事,即使被告白的人不喜欢对方,应该也不会厌恶对方。
可是,经过进一步的了解,虽然还是以李静自己的方式非介入的了解,李静觉得,其实,有的时候,善意的爱情告白,对被告白的当事人来说,也有可能是麻烦、是困扰;毕竟,在苏畅和管白之间,苏畅是晚辈,同时,又是商行的少主,同时,又是同性。
考虑到苏畅的性格和立场,即使是管白,也不好干脆的拒绝伤了他;可是,如果是婉言拒绝,对别人也许有用,对苏畅,怕是没有用。
处理得不好,伤了和气事小,弄得事情激化,反目成仇说不定都有可能。
就如李静不理解“炸酱面事件”一样,船上人很多的想法,她都难以理解;在她自己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到了跟别人沟通时,就变成很复杂甚至不能互相理解的事情了。
因为这个顾忌,李静本来存的拿苏畅的艰难追求事件娱乐自己的心思,甚至跟航海士学习,让自己向地理学家迈近一步的梦想,都被滞后了。
到他们再次出海时,李静还是没有告诉苏畅告白的合适时机。
注:1细兰海,即孟加拉湾。
2真腊,柬埔寨的古称,自秦汉始与中国就有交游。802年,建立的吴哥王朝,在北宋时期,地域约跨今泰国、柬埔寨、老挝。
商场精英
到了海上,苏畅的情绪大概被积压到了一定的程度,在当晚李静再次告诉他“伺机而动”之后,苏畅把李静推着抵在栏杆上道:“你若是再敷衍我,我就把你扔下海里喂鱼。”
李静自己的情绪,又比苏畅好的了多少,被苏畅这样一威胁,她脚下一转,把苏畅抵在船舷上道:“你若是再威胁我,我就直接把你扔进鲨鱼肚子里。”
苏畅双手抵在船舷上勉强保持平衡道:“如果继续跟白叔这样相处,我情愿去喂鱼。”苏畅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即使在夜间,都能看到绯红。
李静松开苏畅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变得这么……这么感情激烈?”
苏畅反身看向大海道:“本来我一直觉得对白叔的感情是错的,所以,一直忍耐着;是你跟我说那是正常的,还答应了会帮我跟白叔在一起,我才存了希望。可是,一天天过去,我得到的却是你一次次的‘伺机而动’的答复,你让我如何不着急?”
李静伸出手,想拍拍苏畅,又收回来道:“虽然现在这么说很不负责任,可是,我真的觉得你或许换个人喜欢比较好,船医大哥太危险了。”
李静说完,纵身跃出近一丈远,为了怕苏畅掐她脖子,可是,苏畅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李静慢慢靠近苏畅,慢慢看着他的身形变得清晰,慢慢看到了他身体的抖动,慢慢听到了他的低声抽噎。
你能想象吗?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长得中人之姿,有一双格外锐利的眼睛,和一张堪称毒蛇的嘴巴,以及一身无懈可击的圆滑,竟因为他人的一句话,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抽噎的哭了。
看着苏畅抖动的身形,听着她的低声啜泣,李静心中那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母性,瞬间被激发了出来;她走上前,把高出她一头的苏畅抓得转过身抱进了怀里,声音哽咽地对他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得到船医大哥的。”
黑暗中,苏畅挂满泪水的脸上闪过一个狡黠的笑容。
对着李静,苏畅可以软硬兼施用尽任何手段,可是,对着管白,他却使不出任何手段,甚至,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
知道走告白路线不行了,李静就给苏畅写了一套“迂回战术”的追求攻略,把她从唐宋那里听来的偶像剧追求招数,全部写了下来,仍然是废话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唯一一句有用的——“持之以恒,心诚则灵”。
从这天开始,苏畅跟李静凑在一起避过众人嘀嘀咕咕的次数更长了,时间更长了,有时,别人远远的还能看到他们抱在一起亲吻——视觉效果,其实,两个人只是说到比较不好意思的话题,凑在一起咬耳朵而已。
船上,关于少东家的留言,又升格了。众人都说少东家这么多年守身如玉守坏了脑子,变成喜欢少年的变态了。
船行一月,到达蒲甘1的达贡2时,苏畅追求管白的“迂回战术”有没有奏效不知道,李静与苏畅之间的日渐亲近,却是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苏家虽然没有在达贡设立驻点,但是,达贡作为一个比较大的港口城市,是东西方商人的一个重要的集散地。在达贡,李静第一次见到了欧洲人和西亚人,不过,在当时的达贡,显然宋人的地位更高一些。
虽然在对辽作战上大宋屡屡失败,但是,在周边国家,尤其是东南亚这些毗邻国家,大宋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在景德元年,也就是李静八岁那一年,蒲甘王国曾经向大宋遣使朝贡。
而曾经占领过印度的阿拉伯人,也就是当时的大食人,已经被塞尔柱突厥国得往西退了,且在当时分裂为了黑衣大食和绿衣大食,已经没有了那么强的影响力,加上地缘上也没有邻近,人种差异更多一些,宗教也不一样……各种各样的原因,倒是波斯商人在达贡的地位,明显没有大宋人的地位高;就连瓦肆勾栏这种娱乐场所,也是大宋的女子比波斯的女子更高级一些,虽然,大宋的那些女子是怎么过来的很招人质疑,以及,她们实际上大多没有波斯女子漂亮勾魂。
拜占庭帝国的商人,与其说是经商,更习惯武力解决问题,风评不是很好。加上当时没有开通运河,拜占庭帝国的商人,要从陆路经过黑衣大食才能到达亚洲,或者,要绕过非洲大陆到达,商人数量和来往的频繁度跟其他国家的人没有可比性。
难得的,李静在达贡享受了一种贵国客商的待遇,大概,她自己想象了一下,就如民国期间开放口岸到中国行商的欧洲人的待遇。
虽然,李静并不是一个有差别意识的人;比起差别意识,毋宁说,一百年前的近现代史的影响,前世的李静的心里,下意识甚至是觉得欧洲人似乎更应该受到更好的待遇的。就像即使是走在中国的街道上,一个外国人能理所当然的用英语向中国人问路,而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能很好的用英语应对的话,脸上会莫名觉得火辣辣的。尽管,是站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自己才是主人,入乡随俗,客人应该c主人家的语言才是礼貌;就像一个中国人,要想出国,必先狠命的学习外语,考雅思、托福。
但是,李静以前就知道,那种想法要是说出口,会被人视为狭隘、没有国际精神什么的。
这一次,李静在达贡,就享受了一次国际友人的待遇。她走在路上,那些兜售货物的商贩,都会用汉语跟她搭话,尽管,不是官话,而是混合了当地口音的闽南话,李静基本上完全听不懂。
但是,在达贡,专门做中介兼翻译的商行也是有的,商行里的牙侩,有能说标准东京口音官话的人,在他们面前,李静的宋州口音都觉得有些羞耻,尽管,对方是蒲甘人,有些甚至是定居在蒲甘的波斯人、拜占庭人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人的后裔。
作为当时东南亚为数不多的大型商业性港口城市,蒲甘的繁华,打个比方的话,就相当于新航路开辟之前的威尼斯,最起码,是比当时大宋的扬州、泉州、广州更繁华一些的。
因为印度洋季风和洋流的关系,很多欧洲人和阿拉伯人,航行到蒲甘就不愿意更进一步了;因为之前五代十国的纷乱,加上汉人本来就是一种重农抑商的国策,东南亚那边的商人,也是更愿意越过马六甲海峡到细兰海这边做生意,而不是北上与汉人做生意。
在这样繁华的城市受到这样尊贵的待遇,李静,不经意间,就有些飘飘然了,甚至都生出了乐不思蜀的想法;直到李静见识到蒲甘人这种礼遇背后的精明算计。
没有人是愿意没有缘由的服从别人的,更何况要一个独立的民族臣服于另一个民族!蒲甘人对大宋人礼遇,看上的,也不过是大宋国的商品,以及大宋商人的出手大方;相对波斯人、天竺人以及犹太人的绝对大方。
虽然在大宋境内,商人因为精于算计被人厌恶,可是,出了国门,一个没有经商传统的国家的商人,跟一个习惯经商、竞争激烈的国家的商人,根本就是一只小白兔和一只狐狸的关系,简直太嫩了。
而且,达贡开放的政策,让很多大宋商人觉得受宠若惊,有些人,吃了亏还要向做生意的对方道谢。这就更加造成了大宋商人可欺的形象了。
李静要是从商,绝对是那种被耍得团团转的冤大头。
这次被算计的经历,也让李静见识到了苏畅的能力。李静觉得,自己的智力虽然不足以自负,但是,自信足以;可是,只是见识了苏畅跟那个波斯商人的一次谈判,看到那个近几个月在他面前像个小学生一般单纯到迟钝(仅限于对待感情)的苏畅,如何在她脑子还没有转过十分之一时快速反应识破对方的圈套,如何切中要害的指出对方货物的质地,如何将欲以次充好的对方批驳的哑口无言……完全不被对方挑衅的冷静判断,灵敏的反应能力,广博深厚的见识,堪比演讲术的口才……
李静觉得,当时地上要是有个d,她一定就自己跳进去了;那一刻,见识了那样的苏畅,她甚至产生了一直以来在她面前那样笨拙、那样浮躁的苏畅,不过是他做出来戏弄她的假象。
如果说跟对手谈判的苏畅是一只大鹏的话,李静觉得,她就是那蜩或者学鸠;面对苏畅,她已经不是面对李让时的嫉妒了,而是,一种恨不得把自己无限缩小、让自己从对方眼前消失的自卑。
这个时候的李静的心态,堪比one piece 里被培罗娜的消极鬼魂袭击了的人。
出了谈判的酒楼,一直到回到他们入住的客栈,一路上,李静都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晚上,吃完晚饭,苏畅又来找李静商量下一步的追求行动。
李静看着又变成了紧张到有些笨拙的苏畅,眉间皱成一簇火焰道:“你只要拿出你今天谈判时候心计的十分之一来想,就比我全力想到的追求计划有用一百倍。所以,你自己想吧。”
李静说完,就要关门。
苏畅抵住房门道:“只要一想到白叔,我就心跳加快,大脑停摆了,怎么可能还能想到什么计划;而且,我怎么能用算计对手的态度来对待白叔呢?白叔是我要过一生的人呀。”
有些慌乱的语气,却透着坚定和执拗。
以往,每一次,李静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找到取悦管白的方法,想要放弃帮助管白时,管白都是用这种态度让她继续做无用功,杀伤自己的脑细胞。
这一次,白天的那场谈判对李静打击太大了,她用力抵住房门不让管白进门道:“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做了那么多事,船医大哥不可能毫无感觉,他没有回应你大概就是不想让你难堪。所以,干脆,趁现在,放弃吧。”
“我们做的那些,都是只有在船上才能做的。陆上的,很多还没有做。比如,一起去买东西,一起去看戏,一起去参观景观,还有,两个人一起去吃……去吃烛……烛光晚餐……”说到这里,苏畅的脸上又是一片灼红。
不擅长应对苏畅这种表情的李静,放软了声音道:“你自己不是都想出来了吗?那自己去就行了,干嘛还要跟我商量?”
“具……具体怎么做我还不知道,而……而且,想到单……单独跟白叔在……在一起的话,我……会紧张的。”苏畅嘴上磕磕绊绊的说完,手上却用力抵过李静,进了她的房间,并且,随手槛上了房门。
这一晚,李静跟苏畅商量他的陆上追求计划,商量到天亮。
第二天,两个人打着哈欠从一个房间出来时,正好被出门打水的管白看见了。管白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又对两人温和的笑开来。
只是,在回廊转角处的苏长山和秦勇,看到两人一同出来,脸上却是一团黑云。
注:1蒲甘,蒲甘王国是第一个统一缅甸地区的王国……1004年,(中国北宋宋真宗景德元年),蒲甘王国遣使朝贡。
2达贡,(又称大光dagon),这个名称来自梵文,意思是“三岗村”, 1755年5月,缅族头领雍籍牙基本上统一了缅甸,建立贡榜王朝,雍籍牙占领大光之后,便登临瑞大光宝塔(即今仰光大宝塔),顶礼膜拜,祈求消弭兵灾,永保和平。从此,大光即改名为仰光,即“战乱平息”之意。
误会
这一天的早餐桌,气氛格外的微妙,只是,当事的两个人,李静和苏畅,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自在,毋宁说,完全没有自觉性。即便两个人颈间有着可疑的红肿(晚上开窗被蚊子咬的),饭桌上偶尔不经意间会打个哈欠,不时的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其实两人都是在看过管白之后才交换神色)。
虽然苏长山身为父亲,秦勇身为监护人,两个人对两个孩子这样的发展(两人擅自想象的)都很不满意,先不说门户之见,单就年龄上来说,李静还太小。虽然,李静平日的言行,总让人不经意间忘了她还是个孩子。
可是,不管是苏长山,还是秦勇,眼看着李静和苏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