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管歆的叙述,管白微笑着道:“之姝小姐文采如何?”
“读和写都没有问题,除了一些特别难认的生僻字。”李静据实以答。
“之姝小姐对岐黄之术可有兴趣?”
“不好意思,什么是‘奇黄之术’?”
饶是性情好如管白,眉间也添了三条褶皱道:“就是望闻问切。”
“没有学过,不过,我会是一个很刻苦、很努力的学生的。”李静再迟钝,也知道现在需要一个积极的态度。虽然,她对医术完全没有半分兴致。
“这样,那之姝小姐以后就跟在在下身边吧。”
管白说完,李静还没来得及说出谢词,管歆就道:“不行,我反对。”
“大叔为什么反对?又不是跟着你”李静眉间的莲花,瞬间变成了熊熊烈焰。
“船医是船上最重要的职务,在海上,所有船员的性命都交到了船医手上。咱家绝对不会放心把手下的船员交到你这么冒失的人手上的。”管歆说着,两撇小胡子都飞了起来。但是,看到李静瞪他,还是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半步。
“大叔说话太失礼了。本少爷之所以没有做好那些事,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不熟悉而已。‘熟能生巧’,本少爷凭借多年习武的经验,对自己学医还是有自信的。”李静说着,拳头在管歆面前左右挥舞着。
管歆又退了半步道:“你……你一个女子,怎可这般粗鲁?”
李静收回手,重新持立正姿势道:“本少爷既没有口出恶语,又没有动手伤人,哪里粗鲁了?”
管歆半个身子站到管白身后,开口道:“你分明是女子,如何口称‘本少爷’?”
李静被指出来,有些恼羞成怒,但看到站在管歆身前的管白,作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道:“从小到大,奶娘都称呼我为‘少爷’,舅舅家的下人也称呼我为‘表少爷’,回到李家之后,家里的下人也称呼我为‘四少爷’,我如何不能自称‘本少爷’?”
“为……为什么?”管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能从容应对的人,只因为知道了对方是女子,就变得紧张结巴了。
“因为这个”,李静指了指自己的额间道:“我出生那天是丁酉年巳月辛卯,好像跟佛诞正好是同一天。我出生那天有一个番僧到李家,看了我额头的胎记,就跟李家人说我是佛陀本生,要远离家人,做男子将养,才能让佛陀万千元神的一缕,不被红尘俗世侵染,让我避免早夭。”
管歆不可思议的指着李静道:“就因为那个长得一点都不圆的丑丑的胎记吗?”
“大叔你有没有审美?什么叫‘长得一点都不圆的丑丑胎记’?这分明是红莲之火的印记嘛。”
虽然李静也没觉得被称作“红莲之火”更好一些,并且她因为这件事她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可是,在被人称作“长得一点都不圆的丑丑胎记”时,她还是下意识用“红莲之火”进行了反驳。
“咱家不知道什么红莲之火,咱家只知道肌肤上有印记本来就已经不好了,要是长得圆圆的还能勉强入眼,长得那么丑,一点儿都不像女子的面容了。”眼睛集中在李静额间的胎记上,管歆又变成了李静初见时的j商管事了。
李静挥手拍掉管歆的手指头道:“大叔的脸上没有胎记,长得白白圆圆的豆包,更不好看。还有,本少爷在说自己的悲惨遭际,你难道没有人类共有的感情共鸣吗?”
“你哪……哪里悲惨了?十二岁就长这么高,还这么蛮横无礼,一点儿都没有女子该有的修养。”管歆说着,又躲到了管白身后。
“是大叔自己擅自把女子想象成了一个固定的模样,见到真实的跟自己想象不一样就想否定真实。女子跟男子除了生理结构不一样,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有,女子也是各有特色的,就像同为男子的大叔跟船医大哥,分明是双生子,却一点相像的地方也没有一样。”李静活了两世,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像管歆说得那样失礼的话。她自己也从来没有为了这么不重要的一件小事跟人唇枪舌战过。
“咱家跟大哥哪里不像了?除了比大哥矮一点儿,圆润一点儿,比大哥多留了胡子,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嘛。”管歆说着,理直气壮。
李静眉间的火焰颤了颤,不可置信的看向管白道:“船医大哥也觉得你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管白微笑着点点头道:“除了小鱼说出的那些不一样的地方,确实是。”
那种感觉又来了,一对上管家兄弟,李静就觉得这个世界脱离常规了。
“这样,那船医大哥觉得我跟苏叔叔长相差多少?”最后的最后,李静不死心的问道。
“之姝小姐比静安矮,额头多了一个胎记,唇上少了胡髭。其他,都一样。”管白说着,管歆还从他身后侧身伸出头来点头附和。
李静在心中叹了句“果然”,闭上了眼睛,皱了皱眉。
只是,在她闭上眼睛之后,管白的唇边闪过一抹谑笑,一闪而逝。
睁开眼睛,李静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让自己头大的话题,走到桌边到了杯凉了的茶水,端到管白面前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管歆抢过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道:“既然拜了师,以后就跟着咱家好好学习打理商行的事吧。”
说着这话的时候,管歆两只小眼睛盯着李静,准确地说,盯着她额间的胎记。
在李静错愕的神情下,管白面带遗憾之色的开口道:“既然之姝小姐拜了小鱼为师,那在下也不好再两位中间c一手。在下还有事要忙,两位如果没有要事的话,请出去吧。”
瞠目结舌的出了管白的舱房,房门关上的刹那,李静反应过来道:“我分明是拜船医大哥为师的,为什么大叔要抢了那杯茶水?”
“反……反正拜师茶咱家喝了,当家的也……也把你交给了咱家。如果你不想被秦总镖头发现赶下船的话,就好好跟在咱家身边。”努力作出气势的管歆,眼神却回避着李静。
“大叔你太j诈了,不但抢了我端给船医大哥的茶水,还趁人之危威胁我!”跟在管歆后边,李静难得失了冷静的吼道。
“你没有听过无j不商吗?刚才就当是咱家送给你的拜师礼,给你上的第一课了。”走在李静前边,管歆笑得一脸j商的表情。
李静作为学徒的第一件任务,居然是给管歆端洗脚水。
管歆背对着李静,吩咐完之后,还加了一句“你不愿意的话也行,那就回家继续做你的少爷吧。”
故意端了一盆滚烫的开水,李静放到管歆面前道:“徒儿侍奉师傅洗脚。”
管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乖徒儿,第一盆水,就由你先用吧。”说着,管歆作出“请”的姿势。
李静一脸恭谨的站在那里道:“师傅面前,徒儿岂敢失仪?”
管歆继续拨着算盘道:“这是命令,师父命令,徒弟必须无条件服从。”
李静瞪了管歆一眼,出门给他端了一盆凉水。
管歆又让她先洗。
这次,李静气得端起水盆来,差点就泼在了管歆身上,管歆背对着她,说了句“呀,秦总镖头那里,咱家今晚还没有去问候”。
李静收回水盆,给管歆换了一盆温度合适的洗脚水。
只是,管歆得意不到一天,第二天的早餐,就被李静下了泻药。
之后,李静被迫跟在管歆身边,管歆也因为苏长山的命令没有赶走她;但是,两个人之间,只要是跟他们走得近的人,管白、船上的两个副管事、账房、那个救了李静的船员王祥,还有船主苏长山,都知道两人关系势如水火,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是仇敌。
管歆忌惮着李静女子的身份,看她的时候,只敢盯着她眉间的胎记,欺负她,也只敢背对着她用师父的身份命令她,但是,因为特有的小肚j肠,他没少借身份为难李静;李静因为管歆挂在口上的“秦总镖头”,每次都咬牙忍了管歆的苛刻命令,但是,过后,总会用自己的方式整回他来。
管歆被李静整了,绝对不会卑鄙到到秦勇面前揭穿她的身份,但是,他的人格,也只陷于这个高度而已。其他能够报复的方法,管歆甚至连小孩子欺负人的招式都想出来了——让船上的人孤立李静;让他的一个谄媚者看着李静做粗活,真的是做不完不给她吃饭;以师父的名义,每天给李静留下大量的无聊的作业——背诵过期的账本,检查整条船的舱库,一一记录,记住船上所有人的名字、职位、喜恶……
李静咬牙做完了管歆交待的任务,身体倦怠,大脑变成浆糊的状态,居然还有心回整管歆——给他下泻药;在船员中间说他的坏话,散播他的谣言;弄湿他的被子;剪破他的衣服……反正,也多是一些幼稚到极致的做法。
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互相丝毫不厌倦的互整方式,给船员们无聊的航海生活增添了诸多乐趣。因此,不管是身为船长的苏长山,还是船上的水手、杂工,没有一个人对他们之间的波动置一词。
至于秦勇和秦家镖局的人,在另一艘船上,虽说不见得没有听说主船这边的逸闻趣事,却从来没有向苏长山问起过。
在广州与苏长山的义子苏畅会合后,一行人换上更大的海船,驶向了南海——当时的南大宋海。
招人嫉恨
七月天,待在宋州都是暑天,更遑论是行在纬度越来越低的海上;虽然李静穿上了最清凉的蚕丝衣服,可是,全身从头裹到脚,还是热得难耐。
越热的天气,淡水越变得珍贵,虽说也有贮存,可是,洗脸洗脚已经奢侈,自然没有备下洗澡的。
想象一下,本来就很热的天气,船上多是青壮年的男人,汗渍、气味……
李静本是不晕船的,可是,过了南沙诸岛,每天都要吐上几次;吐得虚弱了下来。
尽管她不想麻烦别人,还是给管家兄弟,苏家父子,以及知道了她在船上的秦家父子添了麻烦。
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苏长山自然不好让外人照顾她,而船上因为受不住暑热生病的船员,又不止李静一人,自然管白也不可能只照顾她一人。
秦家父子要负责商船的安全,在外围的船上巡逻,也不能总是到主船上来。
这个时候,倒是一路为难她的管歆,在一个管事的日理万机之余,担起了一个师父的责任。不仅把他的舱房让给了李静居住,还把用来贮藏食物的冰块搬了一大块放到房间给她祛暑。甚至在李静卧床的时候,亲自喂她汤药,被她吐了一身,也没有为难她。
李静虽然心里感念管歆的照顾,但是,在身体好了之后,也拉不下脸对他说一个“谢”字,只是,管歆吩咐的事,她做的时候,不再存抵触心理,别后也不再想着怎么整他。
八月里,中秋节前三天,船在吉兰丹1港口登陆。
李静在他们入住的竹屋旅店,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但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是全身汗湿。
中秋节这一天,当地旅店的老板为他们准备了月饼,糯米面做的皮,r馅的还有芒果陷、菠萝陷的,总之,跟李静一直以来意识里的月饼完全没有共同之处。
不过,看着别人开开心心的接下,双手合十感谢老板和伙计,李静也学着做了。
中秋节过后,他们又在吉兰丹待了半个多月,只是卖出商品,却没有任何买入;李静问管歆,管歆盯着她眉间的胎记狠狠地道:“妄为女子,你怎么这么蠢笨?船还要继续往前行,减轻载重还嫌不够?谁会无故增加载重?”
管歆对李静极致的责骂,就是“妄为女子”,在他心中,女子,依然还是某种神圣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只除了李静,长着“丑丑的一点都不圆的胎记”的李静。
李静跟在管歆身边出去交易,虽戴了遮阳帽,涂了防晒油,大概是椰油或者各种花的精油,半个月下来,皮肤还是黑得跟当地土著人不相伯仲。管歆,虽是有晒伤蜕皮的现象,皮肤却仍是白白的。
看着管歆,李静再次觉得,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为何第一次出海的她被晒成了土著人?而曾经n次出海的管歆,居然还会被晒伤,而且,伤愈之后,肤色还是那么白白的像个豆包?
羡慕嫉妒恨,加上被管歆骂了,李静瞪了管歆一眼,回了一句“我是人类,怎么能明白豆包的想法”,对管歆做了个鬼脸,转到了管白的舱房。
经过了几个月的航行,这艘船上,肤色养眼的,也就只剩下管家兄弟了,管歆的容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物极必反,饶是宣称自己不好色的李静,对上那一船的泥人(其中也包括对镜自照的她自己),也难免循着人类“爱美之心”的本能,变得好色起来,时不时的,偷懒到管白的舱房看着美人养眼,有时,还会不经意间流出口水。
这日,李静又在不经意间流了口水(其实,这一次,她只是想念秦家附近档口的那家拉面了而已),管白管歆那样一个弟弟都能泰然处之,对李静的口水,自然也能做到无视;可是,管白自己能够无视,不代表他人也能够无视。
李静的女子身份,在船上,只有管家兄弟、苏长山还有秦勇知晓,她的大表哥秦广尚未被告知,身为苏长山义子的苏畅,自然也不知道。
苏畅六岁被苏长山收为义子,八岁就上了船,如今二十三岁的他,已经是有了十五年航海经验的“老”船员了。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苏畅作为孤儿出身的男子,苏长山作为单身的义父,即使是在苏畅小的时候,渴望大人温暖怀抱的时候,苏畅也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管在受挫的时候,还是开心的时候,都没有对苏长山撒过娇;苏长山也从来没有主动娇惯过苏畅,对他最亲近的表示,即使在他小时候,也只是拍拍他的肩。
可是,自打李静——十二岁的李静,迅速地被晒成了泥人,多年习武的坚实身板,比同龄人发育更快的身高,雌雄莫辨的年龄,并不是特别招人溺爱疼宠的那种性格类型——这样的李静上船之后,苏畅经常见到苏长山对着李静宠溺的微笑,抚摸李静的头,有时还会把她抱在怀里听她说话,她生病的时候,苏长山更是担心的食不下咽……
这样的李静,如果跟在管歆身边能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苏畅即使看着她满心不悦,也找不到向她发泄的出口;偏偏,这样的李静,在中暑之前,总是跟管歆对着干,她的斑斑劣迹,满船的人都知晓;中暑之后,不仅让管歆把自己的舱房让给了她,还让管歆搬了船上保鲜用的冰块给它祛暑,还有管歆亲自给她喂食。
管歆是什么样的人?就如李静初见时的那个j商管事,除了对女子没有办法这一点,对船上所有的人(管白除外),都是一视同仁的刻薄,在管歆还没做上管事之时,苏畅跟在他身边,没少被刻意刁难(虽然,事后证明那确实是为了锻炼他)。
而如今……
苏畅看李静极其不爽,不是管歆那种小孩子恶作剧般的不喜,而是夹杂了嫉妒、价值观上不能接受、性格不合等综合因素的绝对厌恶;即使厌恶,李静上有苏长山护着,中有管歆天天守着,下有众船员善意的相待,苏畅也不能对李静做什么;即使不能实际的做什么,口舌之上,苏畅却绝对不留情。
在船上十五年,最远到过绿衣大食等五十二个大小国家做过生意的苏畅,绝对练就了一身商人的圆滑,谈笑间把人算计了,还能让人对他道谢;可是,这样的苏畅,面对李静,却是如小孩子一般率直、刻薄,毋宁说,他的人性中残留的坦诚的一面,全部在李静面前表现了出来。
这日,苏畅闲下来到管白这里喝茶,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榻上手撑着脸颊对着管白流口水的李静。
“白叔,你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收想吃天鹅r的癞蛤蟆了?”话是对管白说的,苏畅的眼睛,却如利剑一般盯着李静。
李静在幻想美食的时候,一般都是魂灵半出的专注状态,即使苏畅对着她散发出强大的杀气,她也感觉不到。
管白放下手中的书,对苏畅微微笑道:“少东家,来了。杭州的龙井?还是大理国的普洱?”
苏畅见李静完全不为所动,心中怒气更胜,走到李静身前道:“有一只留着口水的癞蛤蟆在这里煞风景,再好的茶都失了味道。”
即使苏畅这样说了,李静也不过换了个姿势,找到不被阻挡的视线,继续欣赏美男。
“少东家,还真是变了呢。”管白说着,走到架起的水壶那里开始拨弄炭火煮茶。
李静的视线,也随着管白的移动而移动,被苏畅完全挡住了,她才下意识地挥了挥手道:“先生,麻烦让你一让。”
苏畅抓住李静挥出的手道:“苏家商船不养没用的闲人,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偷懒,我就让人把你扔下船。”
李静用一个反擒拿手挣脱了苏畅的手,顺手把他推到一边道:“做人要有张有弛嘛,本少爷分内的事都已经做了,大叔师傅又没有新的吩咐,到船医大哥这里休息一下,有何不可?阁下不也是过来偷懒了吗?没人教过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你……你居然敢顶撞我?别以为父亲给你三分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别忘了,这个船队,是姓苏的。”什么时候,苏畅这么简单的就失去了冷静,还是在他憧憬的管白面前。
李静还没有搞清楚自己被人记恨的状况,只是就事论事外带无意识间火上浇油地道:“即便这个船队是苏家的,支撑整个船队的也是大叔师傅和所有的船员,如果大家都罢工的话,这个船队也没有办法经营下去;海上生活本就无聊了,每个人都得找到心里的支撑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罢工。本少爷的支撑就是船医大哥,闲暇之余,到船医大哥这里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