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冷峻的脸庞缓缓压下来,占据了她整个的视线,遮住了那束刺眼的阳光。
“二叔……”
她迟疑几秒,声音有些哑,如同被撕裂开了一般疼痛。然而,身体的疼痛感,远远不及那触目惊心的惨烈画面能带给她的万分之一。
撕心裂肺的一幕又一幕,幻灯片儿一般在脑子里不停的回放。
y影去不掉了。
“嗯。”冷枭双手捧住她的脸宠,粗糙得宛若铁质般充满了力量感,“醒了就好,你淋了雨发烧了!”
在男人强劲的心跳声里,宝柒努力地回忆着。脑袋里的画面,还停留在那滚落的泥石流里。
宝柒从小生活得像一根杂草,或者说比杂草还要杂的草。一直认为她自己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有着相当强大的韧性……而这一刻,抚上自己的额头,她只能无奈拧眉。
“二叔,他们……还好吧?”
一句话,声颤着,问得有些战战兢兢。
明知道无望,却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目光切切注视她,冷枭拧了眉头。
缓了缓,他将她上半身托起来靠在自己胸前,先顺手拿过床头柜上早就备好的温水凑近她的唇边儿,声音沉甸甸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
“方惟九人在协和,方家人不准探视。现在情况不清楚。”
在医院么?
宝柒想,在医院了就是好的。
只要有希望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小井……”咽了咽口水,想着范铁暴雨中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她又有些不敢问了。
“年小井在军总。”冷枭懂她。
赤红的眼圈儿湿润了,宝柒一把揪着冷枭的肩膀,声音有喜有忧,“她还……活着?”
冷枭正要回答。
咚咚咚——
三声清脆的敲门后,兰婶儿笑着进来了。
“二爷,你吩咐的姜汤煮好了。”
抿着唇,冷枭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瓷碗装的姜漝为,热气氤氲里,宝柒的目光是湿的,“二叔……”
姜汤碗凑到她的嘴角,冷枭语气沉静:“先喝了它。这是周益给的方子,生姜,葱白,红糖和水煎熬的,不会损伤胎儿。”
胎儿……
抚着肚子,宝柒吸了吸鼻子。
“你告诉我小井怎么样了?”
“先喝完再说。”冷枭的声音沉了。
颤着小手儿,宝柒就着他的手,撑着身体有些头晕无力,一口气喝完竟急急喘了几口,靠在他胳膊上。
放下碗,冷枭冲兰婶儿递了个眼色。
兰婶儿出去了。
冷枭盯着她的眼睛,视线复杂:“情况不容乐观。”
与他对视着,宝柒心跳如雷。
冷枭扯着被子替她掖了掖,又怜惜地将她整个人裹在了怀里,慢慢地说着她昏迷后的事情原委。
在螺子沟的时候,已经检查不出生命指征的年小井,当时看起来真是死了。可是范铁却不甘心,抱着一线希望将人送到医院,经过积极救助,竟然又有了心跳。
医生说之前是微弱死亡,就是俗称的假死。
当时滚下去的三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当然,范铁是有意识摔下去,身上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游念汐的伤势较重,当时就陷入了昏迷,现在同样还在医院进行救治。不过,她现在处于24小时的监管状态,想要再跑,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如果就这样默然死亡,也许会是她最好的结局。要是救活了过来,她将要面临的审讯和处罚,会比死亡要难受千倍不止。
比较起来,年小井的情况最为严重了。
虽然当时医院通过心脏起搏等救治让她复苏了生命指征,可是,其它伤势暂且不说,由于坠落地面的时候,她的头部与大石头有直接的碰撞,造成了重型的颅脑损伤。经过军总的多位专家会诊,立即进行了开颅手术。
结果……
多位专家的努力,保住了她的性命。不过,她现在整个人的智能,思想,意志,情感以及其它活动已经基本丧失,目前还处于需要用呼吸机来辅助呼吸的重度昏迷状态,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专家说,醒过来的机率很小。如果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超过一个月,将会成为持续性植物状态,如果一直持续不醒,就成了永久性植物状态。
植物状态?!
卧室里,冷枭声音沉沉,静得有些透着凉气儿。
宝柒觉得心脏,嘶啦嘶啦的在揪。
“植物状态,植物人?二叔……”看着面前关切注视自己的男人,她喘了一口气,轻声儿说:“我要去医院。”
男人冷峻无波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裹紧她虚弱的身体,一双惑人的冷眸里,深邃无边儿。
“不行,你还在生病。”
宝柒眼圈儿红红的,呵呵一声,苦笑。
“比起他们来,我这感冒发烧……算什么大事儿啊?”
皱眉,冷枭沉着嗓子,“乖,听话啊。你去了只会难过。”
“二叔!你陪我去吧。我要去看看小井。”
“先休息。”
“我不去瞧一眼,能好好休息么?二叔!”
男人目光睨着她不说话。
卧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良久……
冷枭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宝柒,你没有做错。不该有心理负担。”
宝柒揪紧了他衣袖,想说什么话,动了动嘴皮儿又咽了下去。喉咙口像被一团什么东西给堵着,一阵一阵噎得难受。
冷枭默了片刻,目光锐利了不少,“宝柒,我不许你怨自己。”
“我……没有。”她否认。
看着面前的小女人,又生病又憔悴的小模样儿,冷枭心里一阵抽痛。喉结滑动着,双臂死死钳住她,沙哑着嗓子问:
“小雨点儿是你弄丢的吗?”
“……”
“方惟九是你让他找你的吗?”
“……”
“年小井是你她跟着去的吗?”
“……”
“暴雨是你让下的吗?”
“……”
“泥石流是你引起的吗?”
“……”
“年小井是你推下去的吗?”
“……”
“宝柒,你是世间先知吗?”
“……”
“那关你什么事?相反,抓到了逃匿的危险恐怖分子,你只有功,没有过。任何斗争都会有牺牲,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不要背负太多。记住:你是人,不是神!”
一口气,被从来不善言词的冷枭问了无数句问话,宝柒有些懵圈儿,一圈圈纹香状图案在脑海闪过之后,她原就在发烧的脑子里,模糊了一片。
咬了咬下唇,说到底,还是一句话。
“二汉,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
喟叹一声,冷枭妥协了。
人们总是试图把别人从某种情绪中说服出来,跟着自己的情绪走。总是期望能指引一个转在迷宫里走不出来的人找到自己认同的方向。
可是,有些束缚,需要自己去挣脱。
作为旁人,说得头头是道,个中滋味儿,又能知几何?
谁的人生不迷茫?人人都一样。
——
军总医院。
天气放晴了,泥石流的救灾情况已经进入尾期。
两个人一进门,就听到长长走廊尽头里的电视正在播报泥伤害以及救援的情况。
身体缩了缩,宝柒揪住冷枭的手臂,觉得有些冷。
京都市政府新闻办报告说:京都市5,21特大泥石流自然灾害导致了约有160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到了一百多亿元人民币,截至今日上午八时,京都市境内因暴雨和泥石流死亡的人数达到了65人,仍有部队地区失踪人口未查明,该数字有可能还会更新。
死了65个人!
宝柒不经意打了一个寒噤。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对人类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总有一天,人类得灭亡在自己手上。
冷枭高大的身体依旧凛然,揽一下她的腰肢儿,安抚性的动作里有着保护和宠溺的姿态。
拉回了神智,宝柒缓了缓脸色。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制造悲伤气氛。
上了楼,icu重症监护室的外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几个人。
一夕之间头发又白了不少的年妈妈,面如死灰地靠在墙壁上,脸色虽然极度难看,不过却有着少见的沉稳和冷静。
范铁双手捧着脑袋垂着头,胳膊,腿儿,还有腰背上明显有着扎紧的白色绷带。额头,眼角到处都是淤青和浮肿。
默默无语坐在旁边的毕笙源,目光有些呆滞。这个原本一个星期后就要做新郎倌的男人,如今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还有褚飞和小结巴,都是忧伤的陪着年妈妈……
脑袋里昏眩了一下,宝柒仿佛看到了身穿洁白婚纱马上就要过上幸福生活的小井,被自己活生生地拉下了生命的殿堂,一个人在里面和死神单独搏弈。
走近了几步……
她的嗓音有些发颤,哆嗦的唇看着年妈妈,哽咽又哽咽。
“阿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小七来了?”年妈妈像是刚回过神儿,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姑娘,虚弱地笑了笑,挪开自己身边儿的位置让她坐下来,“快来,听说你怀着身子,不要站久了,以后腰酸。”
抬头,宝柒望向天花板,把泪水倒了回去。
年妈妈太过温暖的微笑让她心抽得更紧。这样的度量和游念汐之流相比,她无异于永不得超生的魑魅魍魉。
靠在年妈,由着她满是皱纹的手握着,宝柒说不出话来。
安慰么?能安慰什么?
语言的功能,在很多时间都处于苍白。
“丫头,你的脸色很差,淋了雨着了寒,该好好休息的。”瞧着她的脸色,年妈妈的样子和天下关心孩子的慈母一样,像是在劝慰自己的女儿。说完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傻丫头,这事儿不关你的事儿。小井她命该如此,没有人她,你不需要自责,懂吗?”
酸涩卡在喉咙里,宝柒不敢睨着她的脸。
“话是这么说,如果我……”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如果——”吸了一口气,年妈妈的声音很轻,有些苍凉:“我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生生死死的看得很淡。小井这个孩子,性子随了我。”说到这儿,瞄了范铁一眼,又叹:“她会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年妈妈——”宝柒的声音哽咽不堪。
“孩子,你还年轻。人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儿多了。说了不关你的事,还犯傻呢?小井她是这样的性子,怪谁啊?再说了,就算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有可能飞来横祸,何况是在那种情况下……?你说呢?”
本该被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她。
宝柒的手指越收越紧,宝柒抿紧了嘴唇,眼神定定地望着慈爱又苍老的年妈,想到自己家的宝妈,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
二叔说得对。
自责没有半点作用,想办法渡过难关才是主要该做的事儿。
握紧了老人的手,她声音又坚定了几分:“阿姨,小井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看她的造化吧!”叹了一口气,年妈妈捂上胸口,像是呼吸有些困难的样子。
顺着她的后背,宝柒沉默了。
几个人,同时都沉默了。
时间,几乎在等待中荒芜。
半晌儿。
一直没有吭声儿的范铁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年妈妈,声音哑得不行:“阿姨,您先休息去吧,我在这儿守着,脱离了危险,我就来通知你……枭子,你也赶紧把七七带回去吧,怀着孕在医院晦气……”
“嗯。”冷枭闷闷地应了声,瞟上宝柒。
本来就有些感冒发烧的宝柒,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了,摇了摇头,“生病得多活动,这样挺好。”
心里叹着,冷枭警钟大作。
“走,回吧。”
撑了撑额头,看着他冷下来的脸,宝柒无奈。
一咬牙,站起来时,心跳异常强烈。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是得回去休息了。
——
两个人刚走片刻,安静的走廊里又有三个人急忙忙的冲了过来,脚步声儿有些凌乱,又急又慌,在走廊里听得格外的分明。
见到来者,一直沉头没有作声的毕笙源站了起来。
“爸,妈,大姑,你们怎么过来了?”
瞪了他一眼,毕家父母客气的招呼了年妈,坐在了对面儿的椅子上,“亲家母,咱们听说了小井的事儿,心里也不安啦……急冲冲赶过来,能看到孩子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毕家父母和毕笙源的大姑是三天前从河北赶到京都来参加和准备婚礼的。在今天之前,他们就和年妈见过一次,坐下来吃过一次饭,算是双方父母见了面儿,谈了一下婚礼的具体事宜。
婚礼之前出这种事儿,大家都没有想到。
人之初,性本善。担忧肯定也是有的。
可是,当听完年小井现在的真实情况之后,毕家父母和大姑的脸色突然变白了。
病是一回事儿,植物人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事实上,世间所有含莘如苦将儿子抚养长大成人,并且寄予了厚望的父母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选择自私一回吧?
到了此时此刻,他们想到的不再年小井怎么醒来了,而是他们家的儿子绝对不能永远摊上这样的事情。
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先表达了深刻的同情和安慰,接着,毕母就扯了扯坐在身边儿的毕笙源。
“阿笙,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给你说。”
毕笙源皱眉,身体像是不会动弹般,“要说什么?就这儿说。”
歪了歪嘴巴,毕父毕母再次互望了一眼,对了对眼神儿,又望向他家大姑。儿子这个样子,他们心里的担忧更是多了几分。
又不着边儿的说了几句,思忖一下,踌躇的毕母还是胀红了脸,准备将话题挑明了说。
“亲家母,小井这孩子人品很好,咱们毕家也是真心想让她做咱家儿媳妇儿的。发生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想,确实是不幸……不过,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年妈目光望过去,微微笑着,表情很平静。
“说吧,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咽了咽口水,毕母似乎难以启齿:“亲家母啊,想着小井这孩子吧,我们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难过……可是,老毕家就阿笙一个孩子,你看这种情况……他们两个人也还没有扯结婚证儿,现在新时代,法律上也不认可这门婚事儿……你看这个……”
毕竟的意思很明显了。
不想摊上这份儿祸端,谁家愿意让儿子守着一个不会醒,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的植物人啊?
咬了咬牙,范铁别开了脸,一脸y沉。
年妈闭了闭眼睛,微笑着点头,淡然的说了两个字。
“我懂!”
吕兰是一个有文化的jūn_sǎo ,做了一辈子的乡村小学教师。她的见识并不短浅。其实刚才毕母一开口,她就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
同样做为母亲,她是真的理解。
一转头,她笑望着毕笙源,“阿笙,跟你父母回家去吧!你和小井这门亲事,咱们就当从来没有过。我替女儿做主了,就当是她甩了你……跟你没有关系。”
这样的大气,不是一般女人能够做得到的。
正如她自己所说,年小井的性格大多是随了她的,不管任何困难的时刻,都不愿意被人看轻或者倚仗别人。
更何况,让人家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没有结婚就守着一个成为了植物人的姑娘,她于心不忍。
“阿姨!”毕笙源胀红了脸,胸膛起伏着有些激动,微微有些颤抖,哽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儿之后,又偏过头去怒视着他的父母,样子似是气得不行了。
“爸,妈,要走你们走吧。我是小井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是实事。在这种时候,你让我走?我还是人么我?”
“阿笙!傻儿子——”毕母也有些难过,不过却非常坚持。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不可能迁就儿子的想法。喊了一声儿,毕母和他大姑的泪珠子,同时滚出来了。
“你长大了,你有爱情,你有想法,你想过你爸妈么?怎么跟父母说话的,嗯?我们是为了谁?咱们毕家就你一个儿子,你要尽对小井尽义务我们没意见,可是你也要量力而行啊……你怎么尽义务?守着她天天端屎端n么?你的父母谁来养活,她一辈子不醒,你就当一辈子鳏夫?”
“就算她一辈子不醒,我就守着她一辈子……”
“毕笙源!”怒吼的人是威严的毕父,一拍凳子,“还反了你了!”
郁闷地撑着额头,毕笙源无奈的叹气,“行了,病房外面不要大吵大闹,爸妈,大姑,你们先回去吧。我会考虑的——”
冷哼了一声儿,毕父看上去在毕家是拿捏大事儿的人,言语并不多,一把拽过毕母站起身来,狠狠指着自己的儿子。
“你自己动脑子好好想想吧,不是我们狠心,这个不是冲动就能解决的问题!哼!”
“行,你们回吧。”
毕笙源难堪地挥手,想要快点儿支开父母,不想让他们在这儿闹事儿,惹得年妈更难过,更让范铁看笑话。
于是乎……
毕母哭哭泣泣,毕父满脸寒霜,毕姑一步十回头,不停向毕笙源使着眼色儿……不过,三个人总算是离开了icu。
几个人面面相觑。
小结巴心情沉重,褚飞耸了耸肩膀,从始自终没有搭话。年妈表情依旧只有一个——平淡,像是早有预料。
而范铁,缠着绷带的手腕抱着,想在思考什么。
四周的空气,像是再次冻结了。
不得不说,人类的情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遭受一次又一次的考验面前,有时候真是不堪一击。
没有人可以避免,现实它真的存在。
几个人怔愣了很久,范铁突然站了起来,跛着脚,绷着自己受伤的身子骨,拍了拍毕笙源的肩膀,一歪脑袋。
“你过来一下,咱俩谈谈!”
毕笙源抬头看着他,紧握的掌心里全是一片冷汗,还没有从父母的喝斥里回过神来儿。抿了抿唇,他点了点头跟着起身。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开了。
吸烟房里没有其它人,只有他们二人。
吐了一口气,范铁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儿,打里面抽出两根儿香烟,自己叼在嘴里一根,又递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