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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临谷(下篇)(2 / 2)

小满有些脸热,恍惚里,回到了那一辆初到上海来时乘的电车上去似的。


听得煦和唤那女人一声,“姆妈”,他才反应过来,忙也向她问好。


她就略一点头,脸上堆起一种客气的,又有一些居高临下的笑来。


煦和又向他姆妈说,“我和朋友出去吃饭。”


那一位一听,嘴立即造作地朝边上一撇,反还有些责怪地向他道,“你这小囡,难得朋友来,怎不在家里用饭,我这就让吴妈弄小菜去。”


她话是这样说,又做出一副留人的样子,却没实际上的行动,很明显只是做给旁边人看。


煦和就回,“不必麻烦。还是不打搅你们玩牌了。”仍跟小满一道下楼去。


出了宋家大门,正午骄阳似火,小满推着脚踏车,煦和走在他边上,忽然道,“原是应该留你在家吃饭的,但我姆妈……”


他的神态有些愧疚,还有几分尴尬为难,说不下去了似的,小满就笑着截断他话头,“什么话。”


煦和就一笑,终也没将话说完。


这天又太热,再走下去,两个人就只有一搭没一搭闲谈,路过老字号的德兴馆时,煦和停下道,“就这里吧。”


两个人就走进去,寻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再点了几样小菜。


菜馆里并没有几桌在用饭的人,又是极静,等菜的间隙,他们闲谈过几句,煦和正端着茶杯喝水,小满忽然问,“宛嘉呢。也长远没见她。”


煦和喝下那一口茶水,眼睛漫不经心看窗外,似乎是滞了一下,回转过脸来时,又是惯有的笑脸,他道,“她出外观光去了。好像是去的日本。”


那时候,小满就觉得,提到宛嘉的时候,煦和总有哪里不大自然,然而直到开学,他方才知道,他们两人竟是闹翻了。


不过阔别一个暑假,再见到宛嘉时,他差些没认出来,她原先一头短发已留到了肩膀,仍是带着自来卷,看起来倒有些像特为烫的摩登卷,她远远过来,一直近到了对边,小满才唤她一声名字。


宛嘉笑问一声,“反应这么迟,不认得了?”


小满就摇头笑,又问她,“日本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宛嘉笑着埋怨,“别提了。三哥哥许诺带我观光的,结果到地方就被两个小侄子缠得脱不开身,等于在那里当了两个月孩子王。”


他们说着话,中间其实还夹了个煦和,但他一声不响的,就只自顾自地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


小满再去寻他说话,他就从书里抬头,照常的应他。


这一下子,又轮到宛嘉不响了。


两个人,倒都把对方当了空气似的。


不论他去问哪一个,他们就像商量好了,回答他的只有同一句敷衍的话,“没吵架,没有缘由。”


******


刘掌柜说起,“过两天,你随我去一趟上海吧。”的时候,水杏正拿着识字簿在认字。


逢上淡季,午饭过后还能有短暂的休憩时间,初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铺子里的人有的趴着打盹儿,有的在一道闲话。


刘掌柜的脸突然凑近时,她着实惊了一跳,听清楚了“去上海”三个字,心口又像被戳了一下,人一发怔,连抬头也是慢了一拍。


这会儿,打盹儿的,说闲话的,都醒了神来,几道眼光悄无声息投向这边。


刘掌柜察觉了,却也不在意,看她还有些发懵,便又正色补充,“我跟老何要去上海选一批布样,你正好跟过去学点儿……”


他话才只说了半截,又顿了下来。——因看她没有一丝犹疑地点了头。


说是过两天去上海的,其实出发时间就定在后天一大早,那天是在四更天出的门,天还不亮就赶到码头。


走得太急,水杏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只往包袱里带了一些小满平日里欢喜的家乡糕点,还有为他新做的一双鞋。


她头一次坐船,才进到船舱内,人还不及站稳当,很快的就被拥挤的人潮挤在了角落,四周闷热,暗无天日密不透风,气味也复杂难闻,好在现下已是深秋,不至于汗流浃背,她也顾不得自己,只知道小心翼翼护着包袱。


船发动了,开始朝前了,又是一时一阵的颠簸,水杏抱着包袱安静地靠在角落,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嘈杂闷热又气味难闻的船上,心里还反倒比在家里安定,在那颠簸里,甚至不知不觉阖了眼睛睡过去。


船足足的驶了一天,将近午夜时候方才靠岸,舱门一开,就有一大群的男男女女心急火燎地闯进舱里来,嘴里操着五湖四海的方言,手里举着写有各个旅店名字的木牌,拖这位拉那位地争抢着生意。


经常坐船的人,就晓得将他们挥开,嘴里再不耐地回绝一声,照样笃笃定定上岸去,水杏头一次出门,这会儿,左右两侧的衣襟都被两只不同的手拉扯住,两张嘴又同时对着她喋喋不休一声压过一声地大声讲话,她哪里碰过这架势,怵又慌的,偏又口不能言,涨红了脸也憋不出来一句话,只能不停摇头,窘迫得差一些掉下泪来,好在刘掌柜发现了,及时过来替她解了围,这才挣脱出来。


下了船去,扑面来的就是深秋午夜逼人的寒气,刘掌柜和老何情不自禁打了哆嗦,嘴里骂一声,水杏裹紧了袄子朝前看,天是黑的,路也是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在船上呆了太久,脚再踏在地上,每走一步,又都好像踏在棉花上似的不自在。


这样朝前走一段,就有一辆马车过来接应他们去旅店,刘掌柜和老何坐在前头,水杏就一个人坐在后头,风尘仆仆再朝前行进。


一开始,刘掌柜还与那赶车的一来一去聊几句话,渐渐的也不再响,四下里极静,只有风声混着车轱辘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不间断地响。


这马车四面透风,一阵阵的,刮在脸上身上像刀,水杏就紧抱着那包袱一动不动蜷着,生怕动一下,连仅存的热气也散了。


忽然,她听见老何小声叹道,“人再灵敏,哑子总还不中用。”


他说得极轻,有些像是无心的玩笑,又分明带着恶意。


刘掌柜睡着了似的,并没应声。


这一声话在夜风里扩散了,很快消遁不见。


她的两只手就握在一道绞紧了,直到下车去,也再没松开。


刘掌柜在金钱上是素来吝啬的,这一晚便是下榻在一处脏旧的小旅店里,到了这个点早已没了热水,水杏就拿凉水洗漱,在还散着上一个住客头油味的铺盖上合衣蜷到了早晨。


隔天,在旅店边上的早点铺随便吃了些烧饼油条填肚子,又脚不停蹄地去铺子里看布样,好容易忙完,距离着坐船回去又只余下一点空档时间,水杏比着手势知会刘掌柜一声,就挽着包袱走出去。


她手心里捏着一张纸——从前那一位姓蒋的女人来访时候写给她的地址,说她或许今后能用到的。


她看见空着的人力车就拿着纸上去比划着询问,然而人力车夫识字的却也少,心里越是急,越问不到,不知道问到第几个,才终于寻到了一个能认识字的车夫。


人力车拉着她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一路地穿梭,这都市的繁华风光在她眼跟前不过是走马观花地掠过,到了地方,给了钱,下了车,才不过走了两步路,突然听见一阵笑声,她循声望过去,就瞧见相隔不过十多步的距离,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少女正有说有笑地预备过马路去。


这一群人,都处在最好的年纪,又是风华正茂,恰似一轮轮初生的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


她的眼睛又落到其中一个的身上。


只看他穿身雪白衬衣,眼睛黑亮有神,人又挺拔,嘴角眉梢都噙着笑,走在明亮阳光下,完全全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郎。


她就立在远处痴痴地看,心里轻唤一声,满。


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包袱,要想上前去,然脚步却被黏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得。


不过这样略一踟蹰,他们已走过了那个路口,再望不到了。


这日,小满是跟冯寄青等人约好了一道前往南市看绘画展览的,跟他们有一段时间未碰面,几个人原本有说有笑,气氛极好,过马路的时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忽然抽紧一下,人一怔,本能回头去,只看见一轮明晃晃的秋阳晒着一条熙攘的街,再没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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