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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年(下篇)(2 / 2)

她没彻底恢复,小满就总不让她起来,做好了饭,就一天三顿地端到她面前,甚至真把她当成了小娃娃似的,一口口地喂她。


她心里羞赧,要想自己吃,小满不肯依,她转念一想,他没几天又要离家去上海,便由得他喂,末了,她还有些留恋不舍地伸手轻摸他的脸,小满就一笑,稍微把脸一侧,贴着她的手掌心慢慢地亲着。


到她完全恢复,年也近了尾声,再往下,又是别离。


小满是初八清早出去的。


每一年,他刚出去的几天,水杏其实都是不大习惯的,尤其是在半梦半醒的晨间,枕头上,被套上,其实都还残存着他的气息,迷迷糊糊里,她难免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小满还在边上,人也甚至不大想醒过来,到鸡鸣,再到第一缕的日光晒进屋子里了,知道不能够不醒过来了,就只有迫着自己醒过来,侧在枕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洒在床上属于他的那一边。


这时候,她才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小满出去了。


这意味着,又要开始一个人度过漫漫无边的春夏秋。


开春才复工,她就得了个想不到的任务——和刘掌柜一道去梁府领活。


这桩事原本一直是店里的老伙计兴德的,但兴德年时在家着了风,开春了还卧在榻上不起,刘掌柜就指了水杏和他去。


铺子里有那么些能说会道的人,非要叫她一个不会说话的过去,别人还没闲话,水杏自己心里就不安,刘掌柜看着她笑,说她只需要在边上听着记着就行,他知道她细心,说完了,他甚而还抬手轻拍一下她的肩——并没真拍,而只是笑着做了一个要拍的动作。


她就惊弓之鸟似的朝后一缩,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极了。


但这件事,却不管她愿不愿意,就这么拍板下来。


上梁府去的那天春光明媚,碧空如洗,吹来的风里都挟着早春特有的草叶清香。


仍是那个高门大院的梁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进门,就看到三三两两的仆从弯腰清扫着地上的枯叶和树枝。


水杏依稀记起来,上一回到这里来,是为了交付那些抵佃租而缝的布鞋,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一天,也是像这样风和日丽的早春天,小满还很小,个头都不到她肩膀,跟在她的身边,还总不情愿靠近她似的负着气。


现今回想起来,倒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他们进了门去,刘掌柜和梁大奶奶商讨着衣物事宜,水杏就立在边上安静地听。


也没几年光景,梁大奶奶倒很明显的衰老了,说不清是自然的衰退,抑或是梁三公子的失婚给了她过于沉重的打击。


她仍像旧时那样手执烟斗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师椅上,遮掩不住的沉沉暮气却从她面上的每一道纹路里发散出来。


她似乎是瘦了一些,两个眼窝深深的往下凹陷,目光因此比从前更显尖刻,然而这种尖刻,却又多少给人虚张声势的感觉。


一进门,她甚至压根都没认出水杏来,动作神态也总跟不上人似的慢一拍,有时候正说着话,那一对浑浊的眼珠子就冷不丁长久不动地停顿下来,年久失修了的钟表似的。


水杏突然明白过来一桩事,这世间,唯独人的衰老是毫无转圜希望的,注定只能一日更坏过一日。


或早或晚,大约人都总会有这样一天。


连这间屋子,也仿佛沾染上了梁大奶奶的暮气,变得沉闷压抑。


隔了一道竹窗帘,外头太阳正炽,隐约还听得见热闹的鸟叫虫鸣。


和这屋内,恰像是两个世界。


她的眼前又忽然浮现起年初四时家里那一桌鲜活蓬勃的面孔来,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一些透不过气。


好容易出了屋子,刘掌柜还寻陈管家有些事说,她就一个人先等在院子里。


吹着早春凉风,沐着明亮的日光,水杏好歹从那屋子里的沉闷中挣脱出来,但这么立着,手心里却害病似的冒起一些虚汗来,人也有些轻微的恍惚,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你要紧吗?”


她一抬头,就与那微微笑着的男子对视了。


“要紧吗?看你脸色不大好。”她还没回过神,梁三少爷又关切地再问一声。


水杏有些不好意思,忙摇了头,也向他一笑。


“又好些年没见了。”他目视着她,脸上还挂着笑,却又叹息似的发一声感慨。


早些年,梁三少爷似乎也是更偏好洋服的,如今年岁长了些,他反而穿回了长衫,头戴一顶软呢帽,围一条长围巾,倒更显出一股子斯文相来。


说不上来他和过去究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但也绝不能说一些都没有变。


两个人这么停在当路,刘掌柜出来了,一看到梁三少爷,他又赶紧满脸堆笑着迎上去寒暄,三少爷却似乎并没与他闲谈的心思,三两声闲话敷衍地说过了,他就客气地向他们知会一声,“还有些事,我先走一步。再会。”又匆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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