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所言不错,大唐与吐蕃,确是亦敌亦友,敌友之分全看时势,如今看似与我大唐称兄道弟,可朕清楚,这种两国友好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久,吐蕃离大唐太近了,其中诸多利益牵扯,中间还夹着一个吐谷浑,大唐将士这些年拼命往外扩张版图,难免令邻国不安,弱小的邻国忍气吞声,强大的邻国却不会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绝不会真心与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视大唐为强敌大患,反过来说,大唐往外扩张,对于强大的邻国自然也是心中防备,所谓‘友好’,只是摆在台面上说说的东西而已。”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大唐为安邻国之心,效汉朝和亲制,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与异国和亲,为的也是国境一时之安稳,而图百年之大计,对吐蕃同样如是,老实说,松赞干布欲求和亲,朕内心是不愿答应的,这些蛮子太无礼,早几年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发动战争,不但差点灭了吐谷浑汗国,而且还强占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强势行径求亲,教朕怎能忍得下这口气?可是与三省朝臣商议后,朕不得不答应松赞干布之请,毕竟,大唐国境首须安稳,平灭薛延陀之后,大唐国库空虚,实在支撑不起下一场大战了,送公主和亲,也是稳住吐蕃,让大唐的百姓们多缓几年的气……”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国与国之间是和是战,一个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论?朕愿闻之,来人,传舍人笔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这是正式的君臣奏对的架势,搞得有点严重了。
于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随口一言,陛下莫当真,说得对与错,亦不必见于史书列传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来,向来都是广纳四方良谏,故而成就贞观盛治之功,汉朝王节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谓‘兼听则明’,便是如此了,这也是当一个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为魏徵老匹夫那张破嘴骂了朕十多年,朕不仅没杀他,还将他尊为国士是为何?”
李素急忙称是。
说起来,李世民挨骂的本事确实高人一等,凭心而论,若李素当皇帝的话,这种每天除了骂皇帝没别的事可干的家伙,早被他虐杀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见,万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轻微的受虐倾向?
说话间,中书舍人带着纸笔匆匆赶到,见礼后径自坐在二人不远处,在矮脚桌上从容地铺开纸,研好墨,提笔静静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对场面。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没办法,这是规矩,一旦出现君臣奏对的场面,他与李世民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将记于书纸上,将来还要列入史书之中,作为皇帝治国的一个辅证,标题大概是“李子正谏太宗奏对”之类的,所以不得不严肃。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毕竟这是个大话题,而且旁边还有中书舍人记录,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未免失之庄重,将来临死前一看史书,上面无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对时的表情,说什么“太宗嬉皮笑脸曰”之类的话,那就很伤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并且挥退了给他打扇的宫女,衣袍下摆也拂正了,并且两条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来,很正经的皇帝样子。
“看来子正对和亲制颇有异议,朕愿闻子正高论。”李世民沉声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辞片刻后,缓缓道:“陛下,臣以为,和亲制不可取。首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是靠一个女人和亲便能决定是和是战,‘国’是大于‘家’的,不可能因为帝王纳的一个异国妃子,便能为了她而放弃整个国家的利益,比如一块肥沃的无人之土,他想要,别人也想要,这块无人之土究竟属于谁?最终难免要靠战争胜负来决定谁是主人,绝不会因为他家有个异国妃子便退让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应,举国臣民也不会答应,因为这块国土,并非帝王的国土,而是整个国家的国土,他放弃了,等于整个国家的利益也被他放弃了,换句话说,这种因私而废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会太长久……”
李世民神情微动,李素这番话,自大唐立国以来,确实无人说过,从皇帝到臣子,都不觉得和亲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说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着说,朕洗耳恭听。”李世民的表情比刚才更诚恳了,连坐姿都端正无比,巍巍然如待国士大宾。
一旁的中书舍人奋笔挥洒,洋洋大篇。
殿内很安静,李世民不说话,静静等待李素开口。
“所谓‘国’者,帝权天授,而万众景从,陛下是皇帝,自然明白皇帝不仅是吃喝享乐的,他的责任比任何人都重,他必须要为国中的权贵和平民百姓谋福祉,建功业,是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业者有其产’,《礼》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陛下,皇帝做到这一步,才算是明君,圣君,权贵和百姓才会无比忠诚地拥戴,反过来说,若因为一个异国和亲的妃子,而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国土,放弃了原本可以为国家带来利益的战争,选择妥协与退让,这个君主,还算合格的君主吗?权贵和百姓还会拥戴他吗?”
“所以,臣以为,和亲对两国而言,往往是非常脆弱的,越是英明的君主,越不会因为女人而放弃国家利益,大唐送公主和亲,其作用实在是……”
李素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见李世民脸色阴沉,李素急忙道:“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世民摇头:“子正果然高论,放心,朕没有任何不满,而是在自省大唐和亲的国策的利弊,你接着说,直言无妨,忠直谋国之谏,朕只会如逢甘霖,喜不自胜,岂有加罪之理?”
李素笑了笑,天可汗的胸襟气度,今日再次见识了。
生于这样一个年代,李素愿意为它做点什么,因为它值得自己这么做。
于是李素接着道:“话说回来,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松赞干布这个人……松赞干布贞观三年被推为吐蕃赞普,在位已有十余年了,陛下想想松赞干布这十余年治理吐蕃的所作所为,凭心而论,臣觉得此人确实算得英明之主,这十余年来效我大唐官制和军制,国内设大相,副相,推‘十善法’,颁六等章饰告身,整编国中jūn_duì ,效大唐府兵制,划千户府为单位等等,这些治国治军举措十分英明,可见此人断非昏庸之主,陛下,如此英主,必然极有主见,不会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必然都是对国家有益的,大唐送公主和亲,或许短期能和平友好,然而两国相邻,交集太多,无论对吐谷浑的争夺,还是两国贸易,或是边境一城一地之摩擦,一旦遇到争执,以松赞干布的秉性,又有吐蕃强大的jūn_duì 支撑,他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和亲的公主而选择妥协?”
李世民面色不善,重重怒哼一声。
李素含笑不语,他看出了李世民的内心独白,……肯定在骂松赞干布是抄袭狗。(未完待续。)